一個女子前世的悲傷,或者已經逝去不歸的喜樂,有哪個男人,能夠真正懂得,且願意傾聽呢?知音難覓,更何況藍顏知己。所以很多時候,那些心懷憂戚、不安行走的女子,不過是因為,不曾像林四娘一樣,遇到肯在夜晚,聽她講述前塵往事的陳公。
在明末清初的民間傳說與文案記載中,林四娘更多的是以“姽嫿將軍”的形象,被後人緬懷或者傾情。她在《紅樓夢》中,是明末青州城裏,被恒王欽點、教府中女子習武的嫵媚風流的寵姬,“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她愛“千古第一風流人物”恒王,所以在他不幸於戰場上被敵軍所殺時,召集女將,誓要“殞身於王”。但終因寡不敵眾,戰敗於疆場,並因這“忠義之誌”而被後人稱奇。而至王漁洋的《池北偶談》,林四娘不過是一個借陳公陳寶鑰之府邸,夜擺盛大宴席的英武女鬼,臨別題詩贈送陳公,卻不曾有絲毫兒女之情。到林西仲的《林四娘記》,她則成為一個平民女子,為營救入獄之父,四處奔走,並與陳寶鑰同處半年,幫其處理公案,使他聲名大振,但從未談及兒女私情。等到父親出獄,她卻遭父懷疑,為表清白,上吊自殺。
但所有的講述,都略去了其作為女子的憂傷與深情。隻有在蒲鬆齡這裏,她才重新成為一個豐沛飽滿、有血有肉的女子,雖為鬼魂,卻有比世間任何的女子,更柔軟溫潤的內裏。她的來與去,都隻為一個愛字,和那個懂得她這份深愛的知己。
林四娘的出現,與聊齋中的綠衣女相似。是男子陳公夜晚獨坐書房,林四娘撩開門簾進入,微笑問他:清夜兀坐,得勿寂耶?隻是林四娘是一個住在衡王府中的女鬼,因為陳寶鑰入住後將庭院修葺一新,而使得她有了一方可以吟詩頌詞的優雅空間,所以心內感激,並早就打算前來拜謝,但一直未曾尋到與陳公獨處的機會。
林四娘的羞怯溫柔,與在世時曾為姽嫿將軍的英勇矯健,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曾經,她在衡王朱常庶的麵前,是嬌俏清爽的舞劍女;而今,她在陳公身邊,則如純情少女,一場枕邊歡愛,便“流丹浹席”。她對陳公談及詩詞歌賦,獨獨不說自己的來處,被他追問,則反問他說: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這樣的答複,陳公並沒有完全地明白,他認為既然愛她,就應該了解她的一切前塵往事。而她則堅持認定,隻要彼此相愛,何必介意她來自何處,又曾曆經過什麼,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從來就不會因為他們各自的身份、地位和經曆,而有所改變。
可是她顯然在陳公的懷裏,依然不能忘記前生的那一場歡歌。她其實還是希望,他能夠從中,自己聽懂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故事。所以他讓她歌唱,她則“俯首擊節,唱伊涼之調”。這樣哀婉的曲子,不僅讓她自己“泣下”,一旁傾聽的陳公,“亦為酸惻”。但是陳公並不知道她彈奏這樣的曲子,隻是想念那一場大戰中死去的衡王,想念自己曾在秦淮河上做歌伎之時,他前來聽歌,她舞劍為之助興,他看得站起身來,為她頻頻叫好。所有細節,曆曆在目,卻因朝代更迭,而皆成過往。
“卿勿為亡國之音,使人悒悒”,這是陳公安慰林四娘的話。但是在林四娘,所有的音樂,都隻抵達那些真正懂得的人的心底,即所謂“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所以假若他也悲傷,那是因為他與她一樣可以深諳其中的溫涼。
以林四娘這樣的分析,陳公算是一個值得她珍惜的知己。尤其在他的夫人發現他們的交往,斷定妖麗豔絕的林四娘必為鬼狐,勸他與其絕交時,他依然沒有趕走林四娘,隻是堅持要問及她的身世。而林四娘,在他的追問中,也隻是透露了自己曾是衡府的宮女,遭難而死已十七年矣,之所以要與他交往,從未想過要危害於他,而隻是“以君高義,托為燕婉”。
這樣情感上的寄托,林四娘並未全部傾訴給陳公。她所提及的,也隻是宮中的大事小情,或者衰落頹敗時的淒涼,那些隱在繁華背景之後的情愛,則“哽咽不能成語”。或者,是她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向他講述。她前世為人,初始淪落秦淮河青樓之上,是衡王懂得她劍中的千般柔情,和歌中的萬般依戀,所以將她贖出青樓,成為他最寵愛的妃子。而今為鬼,她又與陳公相遇,隻是,不能忘記的那段情緣,卻又如何向他敞開心扉、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