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到這裏,是了無波瀾的,平靜的水麵上看得到荷花朵朵。奚家日日奔那富裕的大道上去,而三郎也成了秀才,那功名亦指日可待。如果沒有意外,阿纖便會一直坐在夫人的位置上,頂多,是添一個小妾,自己榮升為威嚴的正室。阿纖的形象,是平麵的、模糊的、沒有個性的。就這樣一路庸常下去也不一定。
隻是,流言還是來了。奚山恰好入住在昔日阿纖家的隔壁,聽鄰人講起三年前隔壁牆下壓一巨鼠的詭異往事,又用房子一直荒廢無人入住的細節提醒奚山,阿纖及其父母或許是妖類。人心一旦生了疑,便再也回不到昔日的風平浪靜。盡管奚山也清楚,自己家族所有的好運,都是阿纖嫁入後帶來,但他還是愛弟心切,怕一不小心,阿纖就將三郎的命給擄了去,所以歸家後便如長舌婦般,將這一駭人消息迅速傳播開去。
這一秘密,猶如一滴墨汁,落入水中瞬間便擴散開來,攔都來不及。阿纖當然是個聰明的女子,察覺之後,即刻便祛除了她昔日的隱忍和婦德,夜裏便決絕地告知三郎:今置之不以人齒,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偶。這一句說出來,幾乎可以將阿纖等同於那個時代的先鋒女性:既能自立謀生,不靠男人養活自己,而且還養活男人和男人的家族;在被人懷疑之時,即刻便以離婚的方式,斷掉猜忌,而且不爭財產、淨身出戶,寧肯獨自生活,也不要做那秋後的扇子,使用完畢,便棄之一旁,再不想起。
盡管為了三郎的一片癡情,阿纖哭泣之後勉強答應留下來,但兄長奚山卻依然咬住不肯放鬆。他很快找來了一隻“善撲之貓”,並偷窺阿纖遇到貓時有沒有恐慌與懼怕。這一舉止,終於讓阿纖徹底冷了心,假借看望生病的母親,消失不見。三郎疼痛不已,父兄卻為之慶幸,而且很快花重金買妾,給三郎續了婚,免他孤寂相思。
都以為除了三郎,無人再會想起阿纖,但奚家卻於家境日益衰落、困頓中皆憶起她的好。這數年中,阿纖有怎樣的境遇和生活,他們不憂慮,卻獨獨念她“旺夫”這一點的好。金錢在這裏再一次顯示了它的巨大威力,那閃爍的光芒,完全可以折射到人的身上,而且,中間不會隔了玻璃或者障礙,讓那光澤減弱或者改變方向。
所以當奚家叔弟在異地偶遇死去母親的阿纖,立刻百般勸她與三郎重歸於好。而三郎也“星夜馳去”,接阿纖回家。但阿纖卻在此時,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決和理性,一定要“與大兄分炊”,否則,死也不從。假若以傳統的眼光來看,農村裏小媳婦要求分家單過,似乎會被人指責,並留下惡名。但在這裏,我們卻不得不佩服阿纖的勇氣和對家族的背叛與違逆,為了在家族中的尊嚴與地位,她不惜讓人指點,也要與兄長奚山分開另起爐灶。
照例是阿纖在金錢上,主動買單,不僅自己掏錢,從覬覦於她並在房租結算上百般刁難的房東那裏“贖身”,而且還用私房錢,在自己與三郎的小家中建立起碩大的倉庫,用來儲備糧食。鼠精阿纖在這一點上,似乎無比擅長。不過是一年,三郎家便由溫飽轉為盈餘,而後數年,步入“大富”之列,並將贍養父母的責任,從兄長奚山那裏接替過來。相比於三郎家的小康,奚山幾乎是窮困潦倒。這個昔日趕走了阿纖的兄長,終於遭到了阿纖的懲罰。
不過,阿纖還是為自己聲名留了後路。她並沒有真的無情無義,與兄長在分家後老死不相往來,並忘記他的媒人之恩,而是時常接濟兄長,解他生計憂愁。這樣的善行與寬容,換來的不隻是兄長的愧疚,還有丈夫三郎的歡喜與深愛。所以阿纖即便是放在當下的社會,也是一個“內務大臣”似的聰明媳婦,不卑不亢、有禮有節,所以才換來夫妻間的恩愛,妯娌間的和平共處。
這真是蒲鬆齡講述的一個如何處理家庭事務的優秀範本。阿纖的模範形象,忘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