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人馬子才,算得上是聊齋裏一個有點骨氣的男人。不僅像陶淵明一樣甘於貧窮,不為五鬥米折腰,還將養菊作為一種純粹的精神享受,拒絕販花為業,不願享受富貴榮華,更不接受來自一個女人的資助。所以相比於那些安然享受女人金錢的貧賤書生們,他倒是男人氣十足。可惜,他遇到的女人,是頗有商業頭腦並善於經營家業的菊精黃英。所以馬子才在她的恩惠裏表這一番安貧樂道的清高,不免有虛偽之嫌。而且,對於女人比自己精明能幹這一點,他也過於小氣了,是那種明明吃了軟飯還要義正言辭地凸顯自己高尚氣節的虛榮男人。
黃英在男人麵前天生的領導才幹,在初始便可見端倪。馬子才在路上遇到黃英“豐姿灑落”的弟弟陶生,問其將去往何方,陶生的回答是: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耳。而在馬子才邀請他們姐弟到自己家居住時,陶生也要請示姐姐黃英的意見,待得到肯定的答複,才“與俱歸”。而且她還是一個“善談”之人,頗得馬子才妻子的喜歡。在黃英嫁給馬子才之前,她的才幹,一直隱在幕後,所以看似是陶生一個人向馬子才灌輸販菊致富的思想,實際上則是黃英在運籌帷幄。
不過馬子才在聽到陶生打算賣菊謀生之後,心中甚是鄙夷,並認為自己看錯了陶生,以東籬為市井,簡直是羞辱了菊花高潔的聲名。而陶生則代姐姐黃英傳達了對於貧富與金錢的態度: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苛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雖然兩人並沒有繼續爭論下去,但是卻自此存了芥蒂。陶生不再來馬子才家吃飯,馬子才也不屑登陶生的家門。兩人南北相隔不過是一堵牆,卻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
若不是菊花將開,前來購花的人聲鼎沸,將馬子才吸引了去,兩人大約依然不會和解。馬子才推門進去,也原本是為了譏笑陶生的貪財的,不想卻被滿園的奇花異卉給震住。更讓其吃驚的,是那些奇異品種,恰恰是自己昔日嫌棄拔掉的。陶生所謂“種無不佳,培溉在人”的哲理,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成功實踐。抱著探其養菊私密之心的馬子才,在與陶生推杯換盞中,還不忘問黃英為何不婚。這一句話,讓陶生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且算準了過四十三個月,也就是三年半以後,馬子才會娶黃英為妻。
馬子才當然不知道姐弟兩個是菊精的身份,隻是眼看著兩個人因為賣菊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不斷增加田產和屋舍,成為富甲一方的商人,而自己卻因為昔日信誓旦旦不以菊謀生,日漸貧窮,最後落魄到連妻子也不幸病逝。不過馬子才並沒有因此悲觀絕望,很快便對黃英心生愛慕,並“微使人風示之”。僅這一舉止,便可以斷定,當年馬子才在路上看到車簾後坐著的那位“二十許絕世美人”,便有意娶入家門,隻是礙於妻子尚在,不能明示。這就像馬子才一意追求菊花的高潔,但也未必就真的甘於貧窮,那種不為金錢憂慮日日“采菊東籬下”的愜意人生,一旦因為娶了黃英而成為現實,便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舍棄掉了。
陶生販菊至南方之後,便不曾再歸。而家中菊園,在黃英的管理下,並沒有荒廢,反而日益壯大。黃英又購置了二十多頃的田產,擴修了宅邸,顯示出比陶生還要強大的經營能力。所以在弟弟陶生督促黃英嫁給馬子才之後,黃英在婚事上,也表現出了比現代女子還要自我的個性。對馬子才的聘禮,她不是因為少而不看在眼裏,而是覺得沒有必要接受。相比於當下女子動輒要車要房的欲望,黃英真是體貼男人心。這還不算,因為馬子才家實在是家徒四壁,不堪作為新房,黃英又建議他在自己家裏居住。這種入贅的觀念,即便是當下,男人們也未必願意接受,盡管不排除很多男人樂意花老婆的錢、住老婆的房、吃老婆的飯。所以馬子才當下否定。兩家房屋一南一北,相隔幾步,他卻一定要“擇日行親迎禮”,護佑住自己作為男人的顏麵。
不過答應在馬子才的陋室中結婚的黃英,依然沒有能夠讓馬子才滿意,因為,她對經營財富樂此不疲,將南北兩個院落打通了,監督仆人們料理菊花。將金錢視為糞土的馬子才,也因妻子過於富有而覺得羞恥。但仔細分析,馬子才其實真正厭惡的,不是金錢,而是黃英的富傷了自己的小自尊。男強女弱,自古定好的社會法則,因為黃英的精明能幹,而被打破。但是馬子才並沒有大度到欣賞妻子的優秀,而是要求黃英嚴格區分南院北院的家產。可惜馬子才的北院沒有多少資財,平日所用,都需黃英從南院接濟。所以不過是半年,馬子才家便都是黃英拿來的家具。馬子才堅持送回了幾次,在黃英笑他勞神費力後,自己大約也覺得羞慚,便默然接受了黃英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