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詠梅躺在床上,又是星期六,練習唱詩的時間快到了!
她矛盾又煩躁,她自己說過不再去的,說得那幺斬釘截鐵,即使十分渴望去,她也不能再去,她下不了這自築的台階。
她很不客氣地推掉林正平的邀約,這個男孩子一定生氣了,她不在乎他生氣!
她睡不安穩地移動一下。
上星期天她拒絕了文仲要送她回家的請求,隻有男朋友才送女朋友回家的,她和文仲沒有這種關係!
她愈來愈覺得和文仲去吃一餐是天下最莫名其妙的事。雖然餐廳情調好、音樂好、食物也好,但她和文仲無言以對地坐著,算什幺?
她很後悔,會有什幺閑話嗎?
文仲那天說有話要告訴她,但是他始終沒有說.他隻是故意找個借口而已!
文仲,很可惡!
他可是和葉愛琳約好了來捉弄她的?
幸好她決定不再去那間教堂,否則一定給人看笑話!
莫名其妙去喜歡一個陌生的、全然不了解的男孩子,是天下最靠不住的事!
她看看表,練習的時間已開始,文仲可發現她不在?
也許不會,文仲指揮唱聖詩時從來不看她,連視線都不掠過她臉上,他怎幺可能發現?
葉愛琳一定知道,詠梅就坐在她旁邊,不是嗎?她心裏一定暗暗高興,去了眼中釘、去了情敵!
天!怎幺又想起情敵這這兩個字?文仲對她簡直沒有半絲“情”可言,說什幺情敵?
她隨手在床頭架上抽出一本書,是本看了許多次的散文學,是台灣的張曉風為的(地毯的一端)。
她翻了一下,她知道張曉風一定是個基督徒.而且是個十分虔誠的基督徒。曉風文采生動、思想深刻、感情真摯,她喜歡張曉風的作品。
她還看過一本曉風的(哭牆),不過,她偏愛這本(地毯的一端)。可能這本書裏收集的文章都是曉風在大學裏那一段日子寫的,令她覺得親切。也許這一本是曉風第一本集子,她覺得特別精彩。
總之,她每看一次,總感動一次,也似乎更了解曉風一點,她隱隱覺得,曉風已是個朋友!
她在想,在台灣讀大學一定比在香港幸運,曉風文章裏的好環境、好友情,還有那些注重思想啟發的教授們,.她在香港找不到!
她很向往那種生活、那種日子,她知道自己也適合那些生活。還有文仲,他也該是台灣大學裏的一分子,做助教,或做一個學生——
挨!怎幺又想起文仲?他們詩班練習該結束了吧?說句實話,詩班裏多一個詠梅和少一個詠梅並不重要,她不像葉愛琳走台柱啊!
教堂裏唱詩班的台柱?很可笑的名詞!
她放下曉風的散文集。去洗澡,然後安安靜靜地睡覺。明天一早找一間又近又漂亮的教堂——
房門又在響,她停止換衣服。
“若是電話,我不接!”她沒好氣地嚷著。
“不是電話,小姐,”阿彩小心地。這幾天小姐的脾氣真難捉摸。“有客人在樓下等你!”
“客人?找我?”她不能相信,她從來不招待朋友回家的。“弄錯了吧!找爸爸或媽媽的!”
“找你的,小姐,是位少爺!”阿彩去了。
她呆了半晌,是位少爺,誰?林正平?
這個男孩子還不死心?她剛才在電話裏已經夠不客氣了,他怎幺還有臉來?
她沒好氣地走下樓,總不能讓他在客廳坐一夜!
客廳裏坐著的不是林正平,她意外得不能再意外、驚喜得不能再驚喜,文仲怎幺會找來這裏?
“王詠梅,你今晚遲到得太離譜!”他站起來。
在自己家中,地無法再擺出那副凶巴巴、冷冰冰的假麵具,她顯得手足無措。
“是你,唉——你坐!”她不知道該說什幺“為什幺不去練唱?”他不坐,定定地凝視看她。
“我說過不去的!”她努力使自己鎮靜。
“沒想到你倔強得這幺可惡!”他一步步朝她走去。“你做錯了,知道嗎?”
他站定在她麵前,眼中光芒令人不敢逼視。
“我不以為有錯!”她避開他的視線。他全身每一吋地方都發出令人難抗拒的壓力。
“還辯,你會為這個倔強受苦!:”他握住她的肩。
她震動起來,摔一摔,摔不開他。
“文仲,我不認為你有權力管這幺多事,”她用全身的力量支持看這份鎮靜。“我有不去的自由,我也不會受什幺苦,你這幺說——不好笑嗎?”
“你知道不好笑!”他仍然盯著她。“你不去——有人在失望!”
“這句話才可笑,誰失望?”她無法再支持,假意冷笑兩聲,用力掙脫他,坐在沙發上。“有人高興才對!”
“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幺,”他似乎在歎氣。“王詠梅,如果你本性是這幺可惡的,我——我看錯了你!”
“我相信——你看錯了我!”她把視線移開。
有一分終的沉默。多長的一分鍾啊!對詠梅來說幾乎有一世紀那幺長,文仲——會走嗎?
“詠梅!”他蹲下來,蹲在她麵前,他叫她詠梅?這——和他叫愛琳有同樣意義?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別再孩子氣,答應我,明天去教堂!”
她不能說話,她的倔強、任性及那些不妥協的防線已經崩潰。他說得那幺溫柔,那幺有感情——是感情嗎?她能感覺到,他們真的是朋友了!
哦!朋友!多溫馨的兩個字!
“說話,告訴我明天去教堂!”他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她心靈顫抖,激動的淚水幾乎流出來。
文仲,文仲,她會不答應嗎?她心理早答應了一千次一萬次,隻是,她有每一個年青女孩子的倔強、好勝,而且比別人更多些!
“詠梅,答應我,”他慎重地。“去教堂唱詩為神,不要攙雜人為的因素!”
“我知道,”她吸了一口氣。“但是——這人為的因素是你造成的!”
“我收回,我們重新來過!”她的手仍然在他的雙手中,他們的視線仍然交纏著。
這一剎那,她發現自己再無一絲妒意,她竟然可以全然不在乎葉愛琳了。
他說“重新來過”,多神奇的四個字,帶給她說不盡的希望——她本是絕望的!
像他這樣的男孩子即使隻能做一個朋友——不常見麵,心中記念的那種朋友,她亦已經能滿足!
真的,文仲能來到麵前已夠滿足,她還貪心什幺?貪心的女孩子神不喜歡!
她點點頭,好自然、好願意地點頭。
“我明天——去教堂!”她說。
然後,她感覺到臉上有點冰涼,有點潮濕。她看見他動容的神色,他放開一隻手,用修長的手指在她臉上抹一抹,她貶眨眼,燈光突然變成許多細碎的小星星——不中用,淚水嗎?
她羞澀地低下頭,該是笑容,不是淚水!
“肯陪我出去走走嗎?”他站起來。
她好柔順地點點頭,怎會不肯?這是她渴望了許久、許久的事!
他不再說什幺,握住她的手,並肩走出去。
她看見女工阿彩驚訝地在一邊發呆,她不在乎,她已經得到了一份友誼!
不是普通的友誼,是用心靈的!
街道,偶爾有一輛汽車經過,都識趣地輕悄悄地,像是怕打擾了他們。
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他們就這幺安靜地、了解地、滿足地走看,誰都沒有說話。夜空中,隻有稀疏的星兒在貶著眼睛。
“你看過一部電影嗎?是講舒伯特的一生!”她突然問。
“沒有,我很少看電影,”他搖搖頭。“我看過舒伯特的傳記、亦研究過他的作品,若看他的電影,我怕會破壞了他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說得好怪,我不懂!”她說。
“我肯定電影拍不出舒伯特的氣質,我也不喜歡看那一段被誇張了的戀愛!”
“但是那部電影拍得很不錯,不是出名的導演,也不是出名的男女主角,可是——氣氛很美、很淡,連那份哀愁都是淡淡的!”她不以為然地。
“淡?”他看她一眼,眼光又深又遠。“若真是淡,倒也抓住了舒伯特的那份無可奈何的戀愛!
為什幺你提起?”
“因為——我們這樣走著,我記起舒伯特在電影結束時,孤裏地從他深愛女孩子的婚禮中出來,走在那兩旁全是椰子樹影的寂靜街道上,雖然好含蓄,我卻忍不住哭起來!”她微有羞意。
“讀數學的女孩子這幺愛哭?”他逗看她。
“這兩件事扯不上關係?”她嬌俏地笑了。
“為什幺會想到舒伯特?”他問。
“我不知道,或者——我下意識地把你當作是他!”她的撿紅起來,她說得太直率。
“稚氣,我永遠不可能是他!”他放開她的手,圍著她的肩。“我隻是個平凡的人!”
“你若平凡,我就是庸俗了!”她說。
“詠梅,有一件事要說清楚,”他低頭看臂彎裏的她。“你若幻想我很了不起的話,你會失望!”
“我不曾這幺幻想,隻是——你很特別!”她紅著臉。
“特別得吸引了你?”他開玩笑。
“吸引了很多人,你不知道嗎?”她反過來捉弄他。
“說得我像大情人,”他笑著。“或者——“青春偶像”?”
“唉——誰說的?誰告訴你的?”她急得漲紅了臉。“總有那幺多無聊的人說無聊話!”
“你很出名啊!”他笑著。
“再說一句我就回家!”她有點發惱。她不喜歡這個外號,就像什幺花啊!草啊的令人難堪。
“不說了!”他收回那打趣的笑容。“說一些你的事給我聽!”
“你知道我那幺多的事,讓你說!”她說。很俏皮的。
“好!”他故意清一清喉啼。“我叫文仲,二十三歲,和你是同一間大學,我在去年畢業,學的是建築!”
“建築?不能想象,你去造房子?”她天真地叫嚷。
“不造房子,隻設計房子!”他笑一笑。“我有父母,有哥哥,還有一個妹妹!”
“講得好死板,像在背公式!”她笑得好開心。她幾乎忘記還有一個葉愛琳。
“哥哥訂了婚,妹妹還在念中學,哦!忘了說哥哥是醫生,在政府醫院做事!”他一本正經的。
“像你這種說法,還該說出父母做什幺!”她打趣。
“好簡單,爸爸、媽媽都在教書,”他聳聳肩,盯著她看。“爸爸教大學,教微積分,媽媽教中學英文!”
“微積分!”她大叫一望,把自己都嚇一跳。“你是說文聲恒教授?”
“正是家父!”他作狀地微微欠身。
“天!原來你是文教授的兒子,難怪你知道我!”她臉孔漲得通紅。地想起那和藹可親,和學生打成一片的文教授,世界真是小得很!
““青春偶像”可不是我爸爸替你取的哦!”他說。
“你一點也不像文教授,”她不理他,自顧自興奮地說:“我去過文教授家,我沒見過你!”
“訂大學時我寄宿!”他解釋。
“但是——”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陰影。“葉愛琳是你大學的同學?”
“我正要告訴你這件事,”他把她拉到麵前,兩人麵對麵地站看。“愛琳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我的準嫂嫂!”
“唉——唉——”她什幺話都說不出。
還需要說什幺呢?簡直太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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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禮拜的時候、唱詩的時候,文仲的眼光總停在詠梅臉上,了解的、會意的微笑在他們之間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