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非夢(1 / 2)

又是暮春三月,煙雨依然。

婦人們把各色的長衣短擺浸了浸水,平攤在石板上,用衣砧重重的錘起來。偶爾在停頓的間隙間輕快的交談,免不了的家長裏短碎語閑言,也算乏味勞作之中的一點興味。

一身白衣的女孩子匆匆掠過青石小橋去,眼尖的瞅見了,便是一個不容拒絕的招呼——「小梨啊,是不是又去拜你奶奶啦?」——那個「啦」字尾音拖的長長的,聽得出的刺尖,卻又加上了一張迎人的笑臉,叫人該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女孩隻是淡淡轉過頭來,瞥了一眼,臉上是一抹輕嘲,「是。勞嫂子你費心了。」然後就一步也不停的徑自走了。隻在晨曦的微光中,空自留得一個清明透心的背影,也不沾染了那瞬間就變得氣煞的麵孔,也不會聽見立刻就點燃的話頭。

「什麼嘛?!小妮子一個,裝的什麼正經?!」

找到小小的石墩,坐下,之後就是慣例的發呆。

她知道她們都說她些什麼。

女孩到了她這個年齡早就該嫁啦,成天往梨花樹下跑古古怪怪的啦,不和同村的女孩說話自以為清高啦,整日的掛著死掉的奶奶在嘴邊被鬼迷了心竅啦……如此諸般,多不勝數。

什麼時候,居然成為了別人的話題,自己都懵懵懂懂的。但是已經成了,就甩不掉了,若一時她正常了,一定有很多人覺得失落,所以,也不申辯。

就讓人話題自己一回,自有閑趣。

一個微笑綻開在那年輕又俏麗的容顏上,那一刹間,聽見了,又一朵梨花在花苞中伸展的劈啪脆響。

奶奶是個很特別的女人。

這是全村公認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小時候,有很多人病了痛了,遭了邪撞了鬼,就會巴巴的都跑來找奶奶。她記得自己無數次的從那些虔誠又敬仰的目光裏,在看到期盼的同時,也看到的畏懼和不滿。

不是沒有意見的,聽過很多次別人指桑罵槐明裏暗裏的編排。

「八成是個巫女。」好多時候,都會歸結到這樣的話上來。

但是一直都不知道那是為的什麼,隻是從小就覺得,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

現在為止,也仍是那麼覺得。

奶奶能讀會寫,通曉世情,為人溫婉卻自有主見,在這個毫不起眼的小村落裏,就象是不合時宜的一朵梅花,悄悄的,努力想不為人知的綻放、凋零。

「我不是梅花,」奶奶第一次聽她這麼形容的時候,清清淡淡的笑了,那種難以言喻的高潔,叫同為女子且年齒尚幼的她魂為之銷,「梅花是清傲脫俗,我不清也不傲,更免不了俗。所以,我不是梅花。」

那奶奶你是什麼花呢?她還記得自己立刻這麼問了的。

沉吟片刻,奶奶搖頭:「人怎能跟花比,一樣是貪嗔癡,一樣是天生香,人怎能跟花比呢?」

不懂。她覺得奶奶的話很難懂——就象奶奶的人。

她本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懂。

結果她發現,人是不能拿一輩子發誓的,因為一輩子之中,破誓的機會,實在太多。

覺得有些酸痛,伸出手輕輕揉捏後頸,原來不隻是抬頭會累;低頭低的久了,也是一樣的累啊。

淺笑抬頭,一陣柔柔的春風吹過,拂起一片雪白,飄零輾轉。

她喜歡梨花。也許因為她是梨花開的最盛的時候生的、也許因為她名字裏有個梨字、也許因為從小她就習慣了在梨花飛舞中一歲一歲的長大、也許因為奶奶最愛在梨花樹下給她講故事、也許因為除了梨花她也想不出更合適自己喜歡的東西……總之,她就是喜歡梨花。

放眼望過去,是一山一山的素白紛飛,象是小小的羽毛在風裏搖搖擺擺,頑皮的和規律固執的作對,無論如何不肯乖乖落下來。白的就像冬天第一場雪過後的風花,都帶著一點點銀色的妖冶和驕奢,在土地寂寞又寬厚的顏色上塗的觸目驚心。

但是其實梨花還是最溫婉的,它們微笑著在春光最明媚的時候相約綻放,柔軟的都有點柔弱的花瓣在仍微帶料峭的春風裏瑟瑟。到了落下的時候,自然有人欣喜於一年的好收成,而有又大又甜的梨子吃的時候,也會有人又盼著來年梨花綻開的時節。

「梨花是一種很幸運的花,因為它知道自己秋天會有果,來年還會再開。所以,它從容;所以,它美;——」

「——所以,它幸福,是不是?奶奶?」

會心的笑容綻開在相視而笑的祖孫兩人臉上,一朵梨花,又悄悄地落了。

伸出手接住一瓣落花,在掌心中細細端詳,並不特別的花瓣,比桃花略微小一點,嬌憨的躺在那裏,孩子一樣的無助和純潔。

第一次想到要好好看看梨花瓣,看清,記住它們的模樣,是在一個夜晚。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著窗外的雨聲和雷鳴,想著梨花是不是碎落了一地。想著,心裏沒來由的發慌,不知為什麼,想起一地的殘雪落霜,就有潸然欲泣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