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風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功夫又變回了石頭一塊。林俊南一點也摸不透這個人的脾氣——這麼高的武功,又是這樣的相貌,江湖裏怎會沒半點名聲;分明是個剛硬冷酷的性子,卻脆弱成那樣,不就是摸了他兩把,也值得傷心成那樣?林俊南搖了搖頭,突然想到這人性子古怪,搞不好毒一解就要殺人滅口,連忙替他係好腰帶,又整理了衣裳,叮囑道:“我先走了。你一會兒能動的話也趕快走,六扇門的人來了就麻煩了。”
謝曉風冷冷道:“你走可以,把暖玉靈脂還給我。”
“什麼暖玉靈脂?那是什麼東西?”林俊南滿臉疑惑。
謝曉風倏地抬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就是你剛才替我整理衣裳時拿走的東西。”
林俊南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嘻嘻一笑,走到炭火盆旁邊,往裏加了兩塊煤,搬到謝曉風身邊,語重心長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就把話講到明處。江湖規矩,講究的是知恩圖報。我救了你一命,你不正該報答我?”
“我不能用這個報答你。”
“可你沒別的東西報答我呀。”
謝曉風怔了怔,道:“這東西我有急用。”
“我也有急用啊。”林俊南一臉誠懇之色,“實不相瞞,兄弟我正要去看望一位美人,近來手頭不便,正缺一樣東西討她歡心,你當做好事也罷,當還人情也罷,就把這東西送給我吧。——你瞧,我好人做到底,再替你抱來個火盆取暖,你就不要計較了。”
說完這番話,林俊南身子一轉就要開溜,卻聽謝曉風叫道:“等一等。”
林俊南心裏略覺發虛,仗著謝曉風不能動,揖手笑道:“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兩個男人守在這兒有什麼意思。我倒是能等你,隻怕美人兒不肯等我……”一語未了,忽見謝曉風眼中有卑微求懇之色,不由一怔。
“隻要你把暖玉靈脂還給我,無論你教我做什麼事,我……都答應你。”謝曉風聲音滯澀,顯見是難堪到了極點,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澄若秋水,他突然將眉峰一揚,振出一種異常決然的神色,盯著林俊南的眼睛道,“但你今日要是敢把這東西帶走,我發誓,就算追到天邊,也會把你給找出來。”
林俊南十分怕他,有心還回去,但那麼多人搶著要的寶貝,他既是機緣湊巧得來了,這麼還回去怎麼甘心。正在猶豫,忽聽一個聲音在窗外道:“林俊南,你出來。”那聲音清朗圓潤,聽在林俊南耳中卻無異於晴天霹靂,他隻覺七魂六魄都要散了,再也顧不得別的,腳尖一點地,自另一麵的窗子裏掠了出去。
剛出得窗子,身子一緊,被一張大網兜了起來。
“林公子這一路真是風光啊,眠花宿柳,還留了個爛攤子給我們陸家負帳。”一張他最不想看見的臉出現在麵前,似笑非笑道,“沿途招妓的帳,喝花酒的帳我都已結了,敢問林公子,玩得還開心嗎?”
林俊南不敢說開心,也不敢說不開心,臉上似是要擠出絲笑意,卻又像是要哭,一時間許多表情聚在一起倒也好看。
那麵孔白皙的男子並不打算聽他回答,高深莫測地一笑,又道,“林公子輕功不錯,跑得很快。我這一頓好追呀,追了七天,累死了兩匹馬,還好,總算是追上林公子了。林公子這就跟我回去吧。咱們好好算算那筆帳。”
林俊南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顫聲道:“陸大哥,小弟知錯了。”
陸五原負手而立,臉上瞧不出一絲喜怒來,嘿聲道:“客氣了,我陸某人福薄緣淺,不配有林公子這樣的‘好’兄弟。”
林俊南哀聲道:“陸……陸公子……陸大俠,你大人大量,饒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還有下次?”陸五原睨著他微微一笑,似是聽到了天下間最好笑的事。
林俊南聽他笑一次,心裏的驚懼就深一層,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道:“事已至此,總歸是無可挽回,江湖事江湖了,你要怎樣劃下道來,我走便是。”
“痛快!”陸五原拊掌而笑,眼中的狠辣陰毒一層層地清晰起來,聲音卻柔和親切得像密友談天,“我陸五原向來講理,你既然喜歡她,我就把她送給你。在下已在府中設了喜堂喜宴,今日來,不過是請林公子賞個臉兒,略移尊足,走上一遭。”
林俊南卻知從來宴無好宴,陸五原又是有名的狠角,怎會甘心把愛妾拱手送人?他聽得兩個太陽穴亂跳,腳不由得就軟了,顫聲道:“我怎敢奪人所愛……”一語未了,忽見陸五原眼中寒光閃動,不由心驚肉跳,咽下了後半句。
陸五原瞄著他看了半晌,漸漸收了眼中的殺機,輕輕一笑,聲音縹緲得雲煙似的,“笑話。我的女人你都睡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林俊南一顆心被那雲煙似的聲音吊起老高,顫聲道:“陸大哥……陸大俠,好歹交情一場,你一劍殺了我吧……”
陸五原哈的一笑,“別叫我笑掉大牙了,你我有什麼交情,那是我陸五原瞎了眼。你也別想死,沒那麼便宜的事。你死了,我找誰出這口惡氣去?”臉一沉,“帶走!”幾名扈從答應一聲,提著林俊南飛縱出去。
林俊南隻覺大難臨頭,無處抓撓,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嘶聲叫道:“姓謝的!你說過就算追到天邊也會把我找回來的,你說話可要算數!”
“開封陸府,隻要你來,東西我就還給你——”
“來晚了就什麼都沒了……”
因驚懼而略顯沙啞的嗓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火苗卻一點一點地竄了起來。謝曉風覺得冷。天山最冷的季節裏,他為逮一頭野鹿,雪窩裏一趴就是半天也不覺得冷,這兒升著火,他卻覺得一股子浸骨寒意在脊髓裏亂竄。林俊南喂進嘴裏的藥早化開了,丹田深處有熱力徐徐地升起,那速度太慢,他覺得心急,但又知道不能急。煤有些濕,剛燒起來時很嗆人,謝曉風微微地咳著,心裏把一句話翻翻覆覆地念著:
“開封陸府,隻要你來,東西我就還給你。”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天山南麓,另一個人牽著馬匹對他說:“不管何時,隻要你來洛陽,我就倒履歡迎。”他不懂什麼叫“倒履歡迎”,那個人跟他解釋:“這裏麵有個典故。漢時有個叫蔡邕的大才子,有一次,他的好友王粲來訪,他恰好在睡午覺,一聽到家人說王粲來到門外,連忙踏上鞋子往門外跑。太慌張了,把右腳的鞋子踏到了左腳上,左腳的鞋子踏到了右腳上,還都是倒踏著。”
他當時想了片刻,道:“他一定很喜歡這個朋友。”那個人聽了,什麼也沒說,隻是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跨上馬飛馳而去。他一直站在那兒,直到那一人一騎消失在地平線上。他希望那個人能回頭看他一眼,可自始至終,那人都未曾回頭。
炭盆裏的火越燒越旺。
寂靜的雪夜傳來馬嘶聲,喝罵聲,隱約有細碎的說話聲傳來,謝曉風側耳傾聽,似是有人在說:“官爺,就是這裏了……一劍殺了三個人……與小店無關……”
熱力自丹田湧向四肢百骸,寒氣一層層地消解融化。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步步都仿佛是踩在心髒裏。
就在棉布簾子被一隻手掌掀開的刹那,謝曉風突然伸掌在桌子上一按,輕飄飄地從窗子裏穿了出去。掀開的布簾後是一張年輕樸實的中年男子的臉,他看了看燒得旺旺的火盆,又看了看西首的三具屍體,擰起眉毛回頭斷喝:“不是說人中了毒還在飯鋪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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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府家大業大排場也大。每一個來陸府的人,站在他家的小花廳裏都會忍不住疑惑,這還是“小”花廳嗎?但陸五原喜歡。他喜歡一切大的東西:高樓闊室,高頭大馬,連他的佩劍都比別人的寬出二指、長出五寸。
此刻擺在林俊南麵前的桌子也很大。花梨木的桌子,桌麵足夠四匹馬並排而立。唯一比較小的是擱在桌子上的碗,但尺餘的直徑相對於一般人家來說仍是嫌太大了。碗是細白瓷的,閃著瑩潔的光,看上去很是賞心悅目,碗裏滿滿盛著肉粥,嫋嫋地騰著熱氣。這樣冷的天,麵前有一碗熱肉粥實在應該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林俊南一點也不覺得愉快,非但不愉快,他簡直想放聲大哭。
“你說這個人餓了兩天了,為什麼卻不吃我讓人給他做的粥呢?”陸五原舒服地坐在不遠處鋪著紅氈的大太師椅上,問懷裏的少女。
“也許他不喜歡吃肉吧。”女孩子眨著眼睛說。她的眼睛很大,予人一種天真的感覺,此刻這雙美麗天真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她的心情實在是沒法不好:這個位置本是夏青的,那女人鬼迷了心竅竟去勾引別的男人,幾天前被剝得赤條條的拖出去,如今屍首不知埋在哪一棵樹底下腐爛呢。沒了夏青,這陸府就是她的天下了,一想到這個,她開心得簡直要跳起來大舞一場。
“你喜歡吃肉嗎?”陸五原問。
“喜歡呀,我最喜歡吃的是水晶肘子。”女孩子嬌俏地笑,“不過,女孩子吃肉太多就不好了,因為會變胖,公子會不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