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濃重的血腥味迎風送入鼻中,林俊南心頭一陣狂跳。眼光微移,落在卓青和他懷裏的人身上。房簷上掛著兩盞小小的風燈,光線淒迷,打在他二人身上,映出一片斑駁的血跡。林俊南仿佛被人拿了把大錘子在胸口猛砸了一記,五髒六腑都抽搐起來,心裏一陣迷亂的惶恐——夢吧,是夢吧,剛才的夢根本還沒有醒,現在仍是在夢中吧?

卓青低聲問:“你的馬呢?”

“……馬廄裏。”林俊南機械地答,那聲音恍恍惚惚不像自己的。

“我把敵人引開,你帶他走。”卓青微一點頭,兩名騎士掠入客棧中,片刻功夫牽了褚連城贈給林俊南的寶馬出來。

林俊南被卓青送上馬匹,接過卓青遞上來的昏迷不醒的謝曉風,覺得手裏一溫,握住了一樣小巧玲瓏的東西,耳中聽卓青道:“往南走,去郾城找神醫徐明春,把這個給他,他自會幫你。”林俊南這時才漸漸相信自己是醒著的,這不是夢,心一沉,驚懼又深了一層。

卓青低喝:“還不走!你要等他斷氣?”

林俊南悚然一驚,卓青在馬臀上擊了一掌,馬嘶鳴一聲奔了出去。林俊南急忙攬緊馬韁,轉頭回望,見卓青一身血跡,立在風燈下,臉上是從所未有的冷峻。卓青說話中氣不足,顯然是受了內傷,小謝昏迷不醒,受傷想必也不輕,不然卓青怎麼會有那句“你要等他斷氣?”林俊南不敢往深處想,卻又容不得他不想,片刻間,無數念頭在腦中呼嘯飛掠。

奔到城門處,那裏還落著鎖。城門守衛驚問是誰,被他點了穴,取出鑰匙,開了城門揚長而去。

天色微明時,林俊南勒住馬,抱著謝曉風跳下地查看他身上的傷。這一看,如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了個透心涼:謝曉風胸前、腿上的衣服上滿是幹涸的血跡,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緊閉,呼吸細不可聞。林俊南自小跳脫胡鬧,短短近二十年的生命裏闖過無數的禍,臨過無數的凶險,卻都不及這一刻的恐懼。那一種虛脫般的寒意直侵入脊髓裏去,冷得全身血液都似凝結,腦子裏轉不動圈,隻是冰海漫頂般的絕望。

“小謝?”林俊南無力地輕喚,聲音幹澀顫抖。

謝曉風眼睛緊閉,眉毛也不似平常那樣橫著,顯出異樣的溫順安靜。林俊南心裏越發地慌亂,拍著他的臉叫道:“喂,你睜開眼呀,跟我說話呀。”謝曉風仍舊一動不動。林俊南呆呆看著他,隻覺心裏亂糟糟的,理不出一點兒頭緒來,抱緊了他,想要說點什麼,一股酸澀的氣別在喉中,嘴一張一合,竟吐不出音來,伸手推他晃他,謝曉風隻是不動。他急了,低頭吻住他的唇,吮吸、咬齧、挑撥,從前謝曉風最恨他碰他,簡直是碰一次見一次血,可這時無論他怎樣動,謝曉風都沒有任何他回應。吻著吻著,林俊南的眼淚忽然就下了,死死地抱住他,將臉埋在他胸口,想要痛哭一場,卻偏生哭不出,眼淚決堤了般往外湧,一會兒功夫在謝曉風胸前浸濕了一大片。

流了一會兒淚,又想這樣也不是辦法,隻得收了淚抱謝曉風上馬往前趕路。一時想著要趕快趕到郾城才好,一時想也不知他能不能挨到那裏,一時罵自己不該這樣咒他,一時又想:“老天爺啊,菩薩啊,不管是哪一位真神,隻要教他不死,我給你老人家鑄金身,燒長明燈。”一時又想,小謝武功高得很,從前中了毒,背上挨了那樣狠的一刀都沒有死,這次想必也不會有事。

這般忽喜忽憂、情煎如沸地往前行出十餘裏,來到一座繁華的小鎮,叫做牛家店,一路問去,尋了鎮上最好最大的一個醫館。大夫揭了衣服,看傷口已處理包紮過,又把了脈,微微搖頭:“這位小公子受的是內傷,髒腑給震壞了,不過是拿參吊著一口氣,神仙也救不了,還是準備後事吧。”

林俊南勃然大怒:“你救不了他,未必別人救不了!”抱了謝曉風就走,想想不解恨,咣咣幾腳把醫館的大門踹了個稀巴爛。那大夫見他衣飾華貴,騎的是匹寶馬,又是這般惡相,滿腹委屈不敢吭聲,唯唯諾諾地看著他出門而去。心裏正哀歎今日晦氣,卻見他又回轉來,心中呻吟一聲,露出畏縮的神色。

林俊南喝道:“把你這兒最好的人參拿出來!”

大夫正猶豫,林俊南眉峰一挑,滿麵戾氣,“你看我付不起銀子?”

大夫不敢多話,看他一副貴公子模樣,料來是有銀錢的,隻得取了個盒子打開給他看,“這是最好的了,公子請看。”

盒子裏幾隻小參,細細的沒個模樣。林俊南出身富貴,年關時下麵總會孝敬上來各色玩藝,米麵珠寶飛禽走獸什麼都有,自然也少不了上好的大參,他雖不留心那些東西,倒還有幾分見識。隻一看就知道這參實在一般,一股子邪火上來,一拳砸在櫃台上,恨聲道:“你當大爺是土包子?”

那櫃子是用上好的黃楊木製的,木質極硬,這一拳下去竟砸了個大窟窿,林俊南的手也不好過,頓時血流如注。

大夫見他模樣凶狠,心中害怕,隻好百般無奈地另揀了個盒子出來。盒子裏三枝大參,已頗具人形,果然是上好的貨色。林俊南心中大喜,將其中的兩枝揣入懷中。大夫看得眼珠子快掉了出來,心中痛惜,卻不敢言語。林俊南押著他去煎餘下的一枝,一麵安慰:“放心,大爺我家財萬貫,銀錢少不了你的。”

待參湯煎成,喂了謝曉風幾口,謝曉風雙眼仍是緊閉,卻將眉尖微蹙了蹙,林俊南歡喜得險些跳起來,隻覺天也晴了,心也舒暢了,忙忙地又喂他喝了幾口,餘下的尋了個葫蘆裝起來。忙完了,見大夫和館中幾個夥計都瞪大了眼睛望著自己,手往懷裏一摸,暗叫不好,昨晚出來得急,包裹銀票等物都落在了客棧裏。

醫館那些人都混成了人精兒,什麼訛詐混藥的人沒見過,一見他臉色就知情況有變。林俊南卻比他們還緊張,哎喲一聲叫道:“不好!”大夫和夥計臉色大變,神態惡劣起來,卻聽他道,“我包裹掛在馬上往了結下來,不要給人偷走才好。”大夫和夥計們臉色稍霽,心裏也替他著急,都想:你丟了東西也就罷了,吃了我們的參拿不出銀子來可是不成。

林俊南抱著謝曉風就往外走,他腳步飛快,醫館的夥計一路小跑跟在後麵,到門口時,林俊南一躍而起遙遙落在馬背上,斬斷韁繩策馬奔了出去。

店中夥計這才知道上了當,叫嚷著去追,林俊南騎的那是大宛名馬,就是普通的駿馬也追他不及,店裏那群夥計一來不會武功,二來無馬,哪裏還追得上?剛才診脈的大夫氣得幾乎吐血。眼見那林俊南騎著馬飛快地消失在長街盡頭,隻得跺腳長歎。

***

卻說林俊南抱著謝曉風乘了馬繼續南行,一路上以內力幫謝曉風續氣,又巧取豪奪,弄了數枝大參喂下去,謝曉風人昏迷不醒,脈息漸漸竟有了起色。然而郾城尚遠,林俊南嫌馬車慢,隻是抱了謝曉風騎馬趕路。白日風吹雪打,晚上又要在謝曉風身上消耗內力,一路上種種勞頓皆是前所未經,這種種原因糾結在一處,因此,雖然每晚投宿時熬了藥,捏著鼻子強往肚子裏灌藥,身上的寒症卻是一日日加重了。

林俊南心中憂急,不敢停下稍事休息,隻是一味地咬牙忍耐,心中暗暗祈求:身子啊身子,你乖乖的吧,就不要跟老子添麻煩了!你就算要耍嬌氣,也等我趕到郾城吧,那時隨你怎麼折騰我。

這天又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看看天色黑下來,雪下得越發緊了,偏生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往前走了一會兒,眼見得天黑透了,仍是沒個著落,不由後悔起來。算算時辰該給謝曉風喂參湯了,從懷裏取出葫蘆,那葫蘆裏盛著午日熬的參湯,貼身子捂著,畢竟還是有些涼,含了一口在嘴裏,暖熱了貼唇喂給謝曉風。喂完參湯,把了把謝曉風的脈膊,覺得似是平穩了些,心裏略感欣慰。

夜間格外冷,林俊南怕凍著謝曉風,脫了外麵的狐腋裘裹在謝曉風身上。雪片大如鵝毛,紛紛揚揚地往身上撲,馬又跑得快,越發覺得寒風刺骨,此時脫了外麵的裘衣,受冷風冷雪一吹,狠狠打了個寒噤,身上綿軟起來,心知不好,縱馬疾奔,隻望找個歇腳的地方。

如此又行了十餘裏地,忽見遠遠地有微光搖曳,心頭歡喜,哪知夜晚看燈光,看著近,其實卻遠,又過了好久才到跟前。依著一片山坡座落著小小的幾間茅屋,柴門簡陋,暖暖的光自中間那座茅屋的門隙中透出,打在門外積雪上,映出一片暖洋洋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