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南拈了一顆蜜餞在手裏,微笑道:“你瞧,有這個好東西呢。這叫作先苦後甜。你的參湯不好喝,一會兒我也要喝藥,更苦,咱們今日這個,叫做同甘共苦。”他眉眼華麗,病後雙頰鮮紅,雖透著病態,卻越發顯得豔光照人。此時眉間眼底全是溫存笑意,一圈的人都看得移不開眼睛,連謝曉風都不禁微微有些錯神。
謝曉風傷勢這幾日頗有緩和,林俊南的身子也真經不過折騰了,因此聽了勸,喝罷藥悶頭睡了一日。不知道是藥果真有效,還是心情大暢的緣故,休息到第二日早上,林俊南覺得身上輕便了許多,笑著聽完那一家獵戶的勸說,方道:“多謝各位的好意,我卻非走不可。”眾人剛才見他含笑點頭,以為是答應了,聽了這話,都有種一口氣提不上來的錯覺。非親非故,也不好強勸,隻得隨他去了。
林俊南先前隻盼著謝曉風早日醒來,現在謝曉風真醒了,卻覺出無限的麻煩來,第一件麻煩事就是:謝曉風不肯跟他走了。
“我的小祖宗呀,”林俊南急得直跳腳,汗都出來了,“你再不待見我,也等你好了,能自己走了再趕我成不?”
謝曉風眼皮微闔,漠然說:“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
林俊南噎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這是什麼話?”
謝曉風聽他聲音有異,抬眼望過來。林俊南生長於富貴中,保養得粉妝玉琢,這幾日病中趕路,人整整瘦下去好幾圈,下巴都尖了出來,此時臉上七分病容,十分憔悴,更有十二分的傷心委屈。謝曉風雖不知這幾日發生的事,也想象得出林俊南定然是吃了不少苦頭。這個人騙過他,害過他,救過他,幫過他,甚至曾和他有過肌膚之親,他卻始終不了解他。他從前騙他時,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他此時對他好,他卻不由得糊塗了。
他在天山上時,是沒有這麼多煩惱的。在那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但這裏不一樣,這裏的人和事糾纏交錯,真真假假,叫他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了。他的心已冷了,什麼都不願想,也不願招惹了。林俊南這一番心意,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他也隻能辜負了。
林俊南見他眼中升起一團微弱的光,漸漸地黯淡下去,不由得絕望起來,怔怔望了他半晌,走過去將他擁入懷裏,枕著他的肩問:“他傷你傷得這樣深麼?”
謝曉風在他懷裏微微一震。
林俊南又問:“你什麼都不肯信了是不是?”
謝曉風微微掙了一掙,全身無力,哪裏掙得動。林俊南將他箍在懷裏,忍不住想用力,仿佛這樣才能叫自己安心,卻又不敢用力,怕傷著他,在他頰上親了親,緩緩道:“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好,但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差……你再冒一次險好不好?……試著喜歡我……如果我當真不好,你一劍殺了我,我死而無怨。”
謝曉風道:“我不會喜歡你的。”
林俊南道:“不試怎麼知道?”
謝曉風道:“不用試。”
林俊南心裏一陣酸澀,哼了一聲,道:“你騙人。”謝曉風聽得奇怪,哪知他底下的話更奇怪了:“那天你跟我說,你心裏是有我的。”謝曉風想,我並不曾說過這話,又想,難道是我傷中所說,那可太荒謬了,卻不知林俊南這一會兒傷心太甚,這是把做的夢拿出來在說。林俊南摟著他,恍恍惚惚道:“那天你說,你心裏有我的……我發誓說要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你不信,要剜我的心……”
謝曉風越聽越奇怪,忽然覺得頸子裏一陣濕熱,死灰般的心裏竟是微微一顫。林俊南伏在他頸間,身子微顫著,卻不出一聲。
窗外傳來獵戶的聲音:“公子,馬車套好了——”
林俊南強忍心酸,收了淚,直起身子道:“你曾許我三件,你說,你要我說,無論什麼事,你都答應。這話還算話嗎?”
謝曉風沉默片刻,道:“除了喜歡你。”
“誰會那麼無聊,提這種要求!”林俊南嘿的一笑,望著謝曉風道,“我要你做的這件事簡單易辦,隻要你願意就成。”
謝曉風知道這個人詭計多端,他說簡單易辦,那可是信不得的。遲疑地看了他一眼,想起一事,頰上忽然升起一片緋雲,悶聲道:“那種事……我也不答應你……”
“你……你……”林俊南微一怔才明白過來,險些吐血,那麼厚的一張臉竟漲得通紅,氣急敗壞地說,“你為什麼要往那上麵想!難道我……哼,我就那麼齷齪?”
謝曉風這才知道是會錯了意,臉也紅了,低頭默默不語。
林俊南見他眉目低垂,雖是傷著痛著悲哀著絕望著,那一股子俊爽帥氣依然耀人眼目,越看越喜歡,越看越心疼,不由得俯下身子去,捧起他的臉,想要吻他一吻,終於忍住,隻是輕聲道:“我要你答應的這件事自然也不是很容易,一時半刻是辦不成的,或許要花費你些日子,不過我會幫著你早日把事辦成。”
謝曉風隱約覺得危險,卻又無法收回自己的話。
“我要你辦的事是——我允許你傷心一個月,甚至三個月,但那之後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你不快樂的事,早些快活起來。”
謝曉風心中微震。林俊南臉上有種異樣的華彩,叫他覺得眩惑而轉不開眼睛。
林俊南接著往下說:“馮伯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小村子,一天去了一個道士,道士講自己會點石成金的法術,隻要人拿給他一錠金子,他就傳授。村民們送了一錠金子給他,要他傳授,道士留下一句咒語,臨去前又留了一句話:這點金術哪裏都好,隻有一點禁忌:念咒時切不可想村外山上的猴子。人們聽了,連忙答應,哪知因為道士的那句話,每次念咒時,必要想起山上的猴子,這點金術也就沒人能成功了。”
林俊南淡淡一笑,“我以前不懂這故事,現在明白了。無論是什麼人,還是什麼事,你一心要忘時,是再也忘不了的。所以,你要想辦完我交待給你的事情,千萬不要刻意去忘記什麼,而是要去相信點兒什麼。當歡喜快活裝滿你的心時,就沒有地方容納那些不快活了。那時,我要你辦的事情就算是辦成了。”
說不出是什麼複雜的情緒在心中激蕩,謝曉風望著林俊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林俊南瞧著他,忽然悠悠一笑,“你這傻小孩兒,最會跟自己鬧別扭,我還真不放心你。所以,我得守著你,監督著你把此事辦完。”
兩人四目相接,氣氛正好,忽聽外麵一個聲音喝彩:“好馬!”
林俊南湊到窗前一望,不禁吃了一驚。雪地裏站了三個人,中間是個俊俏的年輕男子,兩旁站了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竟是當日在趙家集見過的“生死門”的哭笑二門神。
謝曉風見他麵色大變,問:“怎麼了?”
林俊南一個頭有三個大,急忙回身,“你的對頭來了,那個死胖子和死瘦子還帶了個幫手,咱們可要快點兒逃。”
獵戶人家,房屋簡陋,並沒有後門供他遁去。好在茅屋也結實不到哪裏去,林俊南撇下一塊銀錠,三下五除二在後牆上拆出一個洞,背起謝曉風溜了出去。
謝曉風皺眉:“你跑得過他們?”
林俊南誠實地說:“跑不過。”
謝曉風想說“他們和你沒有仇怨,你走吧”,不知怎麼的,就是說不出來。倒不是怕死,隻是直覺這樣的話說出來沒一點用,還會有人傷心。
估摸著跑出裏許遠,林俊南嘬唇發出一聲清嘯。片刻功夫,玉宇瓊宮般的雪地上顯出一點紅影,不一會兒到了近前,正是他的那匹大宛名馬。後麵有人影飛速掠來,自然是“生死門”那兩個人和那年輕人。
林俊南抱著謝曉風飛身上馬,還不忘向他們抱拳笑道:“不必遠送,各位請回。”
這馬真是神駿,撒開四蹄一陣狂奔,把那些人甩得連影子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