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靈還在生氣。
看了他一眼,自知理虧,唐憶情也隻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才與兩人在客棧中坐了定,便是緩緩取下了黑紗帽,將它放在了一旁,與自己的簡單行李跟佩劍一起。
純白的劍鞘上鑲著一朵金色的雲紋,吸引了謝衛國的目光。不過他什麼都沒有說。
而等到唐憶情回頭,便見到了蕭子靈正在偷偷瞧著自己的眼睛。
飛快地重新轉過了頭,蕭子靈的動作快得讓唐憶情輕輕笑了出聲。
「你笑什麼!」蕭子靈又回過了頭來,怒目而視。
「對不起,我隻是……」看著蕭子靈,唐憶情笑得柔和。
看了他一會兒,蕭子靈反而有些呆了。
「看來這幾年,大家都變了。」謝衛國低聲說著。
「……是啊,都變了。」看向了謝衛國,唐憶情輕輕說著。
「你的腳?」謝衛國問了起。
「給姓華的害的!說起這個姓華的……」說起了這個姓華的,免不了又要說起了當時救了他們的古長老。蕭子靈嘴才剛張開,就是有些難過地重新閉了起。
他又何必提起讓大家再傷心一次?
「我的腳……我早不在意了。」唐憶情輕輕說著。「也不能全怪人家,畢竟這也是我自小的殘疾。」
「可你先前明明還能走的啊。」聽著唐憶情不怪他,蕭子靈不平了。
「……其實,這些日子來,如果我想,也能練著走的。」唐憶情看著蕭子靈,輕聲說著。「隻是,也許是習慣了讓人保護著,下意識裏依賴著什麼,所以日子一久,就忘了自己本是怎麼走著的。」
「你也遇上了一些事?」謝衛國問著。
「……是啊。」唐憶情輕輕笑著。
打什麼啞謎啊。蕭子靈嘟著嘴,偏過了頭看向客棧外了。
「可還是有人沒變呢。」在蕭子靈甚至沒有注意到時,唐憶情輕聲說著。「看著他,總覺得這一年多來的日子,真的就像是場夢一樣。」
「惡夢?」
「……不,是美夢。」看著謝衛國,唐憶情輕輕說著。「一場太美太美的夢,以致於我……自己曉得沒有這個福氣繼續擁有……」
說著說著,語氣有些哽咽的唐憶情,引起了蕭子靈的注意。可在他回過頭來看向唐憶情時,唐憶情已經帶著微笑,偏過了頭去悄悄把眼淚擦掉了。
「瞧我,吃頓飯呢也要說這些難受話。」他苦笑著。「難得見了麵,這天賜的緣分,倒叫我糟蹋了。」
「……你為什麼哭呢,憶情?」蕭子靈問著。
「……我……」唐憶情正要勉強笑著呢,然而心裏一酸,就是忍不住又捂住了臉掉淚了。
「……憶情?」蕭子靈搭著唐憶情的肩膀,低聲問著。
「對不起,我……我……」想要忍著,然而卻是適得其反。耳邊聽得蕭子靈呼喚,那滿腹的辛酸就是化作了苦澀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了。
手肘撐著桌麵,唐憶情的雙手捂著臉,就是低聲痛哭了起來。隻哭得蕭子靈手足無措,幾乎也要跟著哭了起來。
「你別哭了啊,憶情。我不怪你了,你別哭啊……有誰……是不是誰欺負了你?你說你說,我把他打得連他親娘都不認得他!」
「哭得出來,也是好事。」謝衛國卻隻是微微笑著。
欸?看著自己的師叔,蕭子靈隻覺得等會兒所有的事情都要失控了。
『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我家十三口老小,都讓胡兵殺了,女眷六個吊死在了大廳,現在我拿刀要去殺敵,卻讓人擋了下來,有誰比我有資格哭的!』
隔壁桌子,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翁,氣得發抖。
蕭子靈看著這個老人,隻暗地裏希望他別再惹事了。
「你吼什麼呢,這戰事停了,少死的何止上百人。」另外一桌的中年士兵,身上還穿著軍服,拿著酒杯,喃喃說著。「不管如何,早停的好。早停一日,就多活幾百個百姓。」
「停了?什麼停了?」蕭子靈問著。
「半個時辰前的事,華親王跟察唯爾簽了約,劃地為界,不再打了。」那士兵指了指客棧樓下。「怎麼,你沒見到過河的人多了起來?」
「什麼!……」蕭子靈連忙朝客棧下看去,果然,本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如今已然是擠滿了街道,喧嘩成一片。
「要過河的,就快過吧,聽說明日就不讓人過了。」另外一個士兵說著。
唐憶情抬起了頭。
「怎麼可能呢!就憑華親王一個人?他……」
當蕭子靈忍不住喊著時,謝衛國沉默地捉住了他的手臂,嚴肅地看著他。
想起了前幾日的事,蕭子靈突然懂了。
所以……真是華親王反了……
華親王反了……華親王反了……那玄武呢……玄武呢?
反捉著謝衛國的手,蕭子靈的氣息有些亂了。然而,謝衛國隻是使著眼色,讓他保持著沉默。
「……你們要上哪去嗎?」唐憶情擦了眼淚之後,笑著問了。
「……我……我本要去軟沙崗的,我……」心裏也是亂成了一片,蕭子靈顫著唇說著。
「軟沙崗嗎?」唐憶情輕輕重複了一次。「想是西邊吧?那我就先告辭了。」
唐憶情輕輕笑著。
「……什麼?」蕭子靈看著唐憶情。
「趁著能過河,我想我還是繼續往南走吧。」唐憶情微微笑著。
「……你也要走了……可你……要去哪裏?要回山莊嗎?」
「不回了……」唐憶情說著,可見到了蕭子靈難過的表情時,連忙又補充了一句。「可我一定會常回山莊看你的,你……子靈……」
這下子,不是唐憶情哭了,換成了蕭子靈。
隻覺得天地換了樣子,所有的人都要遠去,蕭子靈心裏一酸,就是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他這一哭,客棧裏有著傷心往事的,生離死別的,也跟著此起彼落地號哭了起來。這戰爭停了的時候,本該是歡欣鼓舞,可長久壓抑下來的悲痛,卻在此時宣泄著。
「子靈……」輕輕抱著他的肩膀,唐憶情低聲安慰著,可蕭子靈還是繼續哭著。
「子靈,別哭了,子靈……」
「你走啊!你不是要走嗎!走啊你!走啊!你管我哭什麼!走啊!」蕭子靈撥著唐憶情的手,啞聲哭喊著。
「你別放在心上,我想他隻是舍不得罷了。」謝衛國帶著微笑說著。「既然有要事在身,就快些離去吧。說不得什麼時候,這橋就封了。」
說是如此說著,然而唐憶情的手卻依舊放不開那正伏案痛哭著的蕭子靈。
看了看蕭子靈,唐憶情為難地重新望向了謝衛國。
「我呢,是會叫你留的。」謝衛國微笑說著。「畢竟,這孩子需要人陪。可你,總要自己決定。留好呢?不留好呢?走了之後,一半解脫了,另外一半是不是還掛在了心上?畢竟,你們這一分開,也許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麵了。」
「一輩子……」唐憶情低聲重複著。
「……是啊,一輩子……」謝衛國微微笑著,垂著眼睛,淺淺喝著酒。
喃喃念著那太過可怕的話語,雙手也是怎麼都放不開那哭泣著的肩膀,唐憶情看著蕭子靈,又看了看謝衛國,心裏也是亂成了一片。
要走呢?還是要留?一再需要抉擇的情境,這次卻是更加的艱難。
漸漸的,蕭子靈的哭聲停了下來。他感覺到了唐憶情握著自己肩膀的手,於是緩緩看向了他。
唐憶情的眼神與他相遇了,有些痛苦,卻又有些憐惜。
「不要因為憐憫。」謝衛國卻是突然認真說著。「若你不願,就不要留,這孩子總有要長大的一天。」
「您說的對。」唐憶情卻是看向了謝衛國。「人總有放不下的事,而我這一走,也許日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你……」
「與其一輩子就這麼掛在心上,孰輕孰重我也總該要有抉擇。留著,頂多就是讓他尋著了……」唐憶情泛著有些無奈的苦笑。「可總也有要說得清楚的一天,就這麼牽著、掛著,逃著、躲著,也是我的不對。」
「憶情……」蕭子靈捉著他的手,低聲喚著。
「其實啊……」輕輕拍著蕭子靈的手背,唐憶情放開了蕭子靈,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來,帶著愉快的笑容。「我嘴裏說的是要走,卻壓根兒不曉得能去哪裏。一起走,也有個伴不是?」
蕭子靈的臉微微紅了。
「聽見了沒?」謝衛國看著自己的師侄,卻是無奈地搖著頭。「學學人家,你都幾歲了,一點擔當都沒有。」
蕭子靈對著自己師叔吐了舌,接著就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想到了玄武,卻又是止住了笑容。
「怎麼啦?」謝衛國問著。
「……師叔!」蕭子靈撲了向前,抓著謝衛國的手臂。
「怎……怎麼?有事就說啊……」
在客棧隻待了三天,玄武帝的消息就傳了回來。
謝衛國才剛拆開信,蕭子靈的頭就迫不及待地挨了過來。
「喂。」謝衛國說了一聲,於是蕭子靈才悻悻然地走了開去,坐在了自己位子上。
而謝衛國看了沒多久,唐憶情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長發,一邊也是笑著走了進來。
「聽說有消息了?」
「沒錯。」謝衛國看完了信,低聲歎著。
「怎麼?玄武現在還好嗎?」蕭子靈連忙問著。
「不好。」謝衛國看著他。「非常的不好。」
「……什麼?」蕭子靈愣了。
「我可以看看?」唐憶情連忙接過了謝衛國手上的信,低頭讀著。
「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啊?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啊?」蕭子靈急了。
「蕭子靈,玄武是對你不錯,可你不要忘了……」謝衛國說著。「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對你好是應該的。一仇一恩,功過相抵,你又何必在意著一個亡國之君?」
「……可是,玄武是好人,他……」蕭子靈有些著急地說著。
「他怎麼了?」
「他是我朋友!我說過要保護他的,我……」
「童言童語不必當真。」謝衛國攤著手。
可雖當時童言童語,心意卻是一片的真誠。想起自己當日不告而別,他該要有多麼著急。如今人事已非,隻怕在自己逍遙度日的當時,他卻是終日飽受折磨……
「一南一北,都有人宣稱見到了玄武帝。」唐憶情把信交給了蕭子靈,帶著微笑說著。「如何?你要去救他嗎?」
「當然!」蕭子靈接過了信,低頭讀著。
「可今日就算趕了去,隻怕也會撲場空。玄武帝可能即日就會被處決,羈押的地方也不能確定。你又有任務在身,能夠耽擱這麼多時日?」謝衛國說著。
看著蕭子靈絕望的表情,唐憶情連忙就是說著。「事有輕重緩急,若軟沙崗那兒並非十萬火急之事,這一頭身係天下安危的玄武帝卻是命在旦夕,我們是應從權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