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朔把他所能做的,都做完了。
床塌上,蘇袖月被光線掃過眼睛,恍恍惚惚刺醒時,本能地伸手去擋,卻看見手心裏一樣不屬於自己的物件。
拇指般大小的白玉骰子,裏麵安安穩穩躺著一顆紅豆。由紅繩牽引,骰子上每一筆雕刻都極精極細,她閉上眼,不禁憶起昨夜。
最深刻的,便是那氣息清冽的懷抱,她曾經以為,高熱那次...這個懷抱,是屬於謝辭言的。
慕容朔,慕容朔,這一刻,她竟不知道如何看待他了。
怔愣間,裴恪的聲音已從門外傳來,她從床上單膝坐起,讓心寧靜片刻,無波無瀾道: “等一等。”
迅速整理好儀容,蘇袖月十分慶幸心底的矯情脆弱已留在夜裏,陽光透亮的時候,她應該抖落一身夜間的風與塵,重新啟程。
長噓一聲,她推開門。
裴恪陡然一驚,他以為她發生了什麼才會錯過了去後山早訓的時間,現在看來,真的像偶爾睡過了一般,哪怕這個偶爾,是僅有一次。
“那個...”他撓了撓耳朵,偏眸道: “我今日新府開工修建,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對了,你那個在麓山的同窗,工部副侍郎慕容朔也在。”
蘇袖月的去字生生堵在唇邊,在裴恪期待的神色中,她低下頭,“改日吧,今日的訓練總得完成。”
“那便改日。”裴恪微微一笑,他其實想問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府邸,畢竟日後,不是他一個人住在那裏。
改日吧,總有機會。
未曾想,計劃趕不上變化。因為一隊人馬的到來,連府邸修建的計劃都暫且延遲了。
九月,適逢宣帝生辰前夕,臨國東胡太子前來道賀,這隻是百姓明麵所見,實則兩國一直為邊疆的土地爭論不休,東胡太子也是趁機來大楚談條件,若兩方商談不攏,醞釀已久的戰事就有可能一觸即發。
東胡太子覲見那日,恰是晚宴時分,百官齊聚,蘇袖月原本不想湊這份熱鬧,但裴恪堅持,說: “該見的,總會見到。”逃避隻是一時,這位新辟府邸的小王爺以為,她的心上之人,就是有意無意躲著避著的慕容朔。
而宴會之上,連謝辭言自己也沒預料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見到她。以明為朝官,暗為男寵的身份。他坐在輪椅上,望著裴恪身後抱劍而立的“少年”,思念和自卑一起滋生,從心底經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
可這些,都抵不過,自己再看見她,離得這樣近的欣喜。
他身畔,宣帝的眸光帶著頹然,掩藏得極深的一雙狼目隨之掃過去,隻望了蘇袖月半秒。
這便是自己捧在心尖、求而不得的人,也這般對待的人吧。
從謝辭言歸來那日起,宣帝就發現不好了,這位帝王一向把愛與生|理需求分得很清,也正是因為清醒,他敏銳地知曉愛一個人會是什麼模樣,所以他發覺謝辭言變了。
這讓宣帝覺得危險,若謝辭言仍舊是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他倒樂得追逐,一旦謝辭言心中有愛,就意味著...他該放手了。
可宣帝如何能甘心。
他想要的,無論是皇權,情愛,用盡一切手段,也要強行奪來。除非...他不想要了。眼尾陰惻的男人幾不可察地勾唇,他俯視著台下的臣子,他們一個個都戴著麵具,沒有一個真心臣服,他都知道,也縱容著。這從皇兄手中以血肉白骨為代價搶來的高座,除了冷,就隻有冷。他已經漸漸失了興味,唯獨先前追逐謝辭言讓他覺得有一絲生命激情的熱度。
其實一開始,宣帝隻是想向先皇證明,一國之君他也可以做得很好,他不比那個人人稱頌的皇太子哥哥差,可在經曆無數次搖尾祈求都無法得到那多一點點的關注後,他的內心終於盡數崩潰,獻祭給了無邊的陰暗。
就多看我一眼,一眼,都不行嗎?宣帝笑著擱下酒杯,收回了瞥向謝辭言的餘光,為什麼...你要和父皇一樣,眼裏心裏都看不到我?
他仍舊笑著,真的好似為這虛假的壽宴而高興,那雙用頹廢之氣蓋著的狼目卻不經意間一次又一次,掃向蘇袖月。
猶如毒蛇繞頸。
反複幾次,蘇袖月終於抬眸。
亮如星辰的眼睛幹淨純粹,直視著宣帝的雙目,她勾唇,漾起如慕容朔般,溫潤無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