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季雖然屬於魯國公室旁支,然而家世到他父親一輩便已沒落,祖傳的宅第都被其他展姓叔伯瓜分了去,他自己便在貧民所居的陋巷裏覓了間房子權且安身。
秋廩劫案後的第七天,由於大盜盜蹠公開承認此事是他所為,展季和其餘廩守終於被從軟禁的木屋裏放出來,統統交接了鑰匙賬本免職回家。走出秋廩的時候,有個趕著牛車的人在遠處叫道:“哪位是季子,我家老爺要請他去做西席!”於是剛丟了飯碗的廩守們便羨慕地看向展季,展季卻隻是搖頭說了句:“我意不在此。”便不顧而去。
一口氣走回自己所居的陋巷,展季終於喘息著停了下來。街角的棠棣樹下,那個乞討的老頭仍舊蓬頭垢麵地披著一件爛袍子,一邊敲著一隻殘破的瓦盆,一邊盯著展季,口中含糊地唱著歌:“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對不起老人家,我今天沒有錢了。”展季抱歉地朝眼巴巴望著他的老乞丐苦笑一下,轉過身走回自己所居的房舍。
打開門,展季一眼便看到一隻布袋,孤零零地躺在屋中唯一的書案上。袋子裏麵裝著一隻完整的熏雞,還有滿滿一袋顆粒飽滿的粟米。
抓起粟米仔細看了看,展季把袋子重新紮好,打開門把袋子拋到外麵。幹完了這件事,他就屈膝坐回案前,把堆放在屋角的《魯律》拿過來打開——這部魯國法典是他花錢請臧文仲的一個門客抄寫來的,是這間屋子裏最值錢的東西。
然而這一次他無論如何看不下書去,終於又站起來打開門,俯身提起先前丟棄的糧食袋子走到街口,把袋子放在那個敲瓦盆唱歌的老乞丐前。
“以前都能接受我的饋贈,為什麼這次不要了?”一個年輕的聲音忽然在展季身後響起,帶著玩世不恭的輕狂勁頭。
“因為我現在知道了這些東西的來曆。”展季站在原地,卻沒有回頭,“這些粟米是秋廩的特藏——你把它轉贈給秋廩的前任廩守是孝悌還是炫耀,盜蹠大人?”
“我不喜歡你用這個稱呼,哥哥。”身後的人顯然恨恨地咬了咬牙,“看在這些年來我一直接濟你的份上,轉身來看著我說話。”
“挾恩索報,果然是個跋扈的強盜。”展季歎息了一聲,果然轉過身看著他的兄弟——從小就那樣光彩奪目的孩子,就算穿著最破舊的衣服,頭發上沾滿稻草,臉上帶著被人毆打的淤青,都像一枚小太陽一樣神采奕奕,意氣飛揚。而如今,那個站在棠棣樹下一身幹練打扮的英武青年,就是已經長大成人、雄踞一方的展雄,如果不知道他就是臭名昭著的大盜盜蹠,恐怕還會以為是哪裏來的貴族將軍。
“好啦好啦,我就知道哥哥不會真的生氣。”展雄知道展季自小都順遂著自己,見他肯轉身麵對,便涎著臉貼上來:“走吧,帶我去你家。”
展季知道他的身份不宜在外多留,沒有阻攔,隻是心裏頓時明白了一些事情,低聲道:“原來那個老人家是你的眼線。”
“我總不能每次都親自給你送吃的穿的,常常就派他送,反正老東西也幹不了別的。”展雄伸手把裝著糧食的袋子提起來,扭頭望了一眼仍舊坐在原地的老乞丐,“這次是這瞎了眼的老雜毛昏了頭,才把秋廩的糧食又給你送來,哥哥別生氣啦。”
“展雄!你說話的時候不能對別人尊重些麼?”展季忽然怒喝了一聲。
“平時說習慣了,當著他的麵我也叫他老雜毛。”展雄有些委屈,“那老頭子才不會生氣呢,沒有我他早餓死了。”
“就算你對他有恩,也沒有權利侮辱他。”展季推開門,卻擋在門前沒有動,似乎不想放展雄進屋。
“好啦好啦,哥哥的大道理我都懂,要不我手下的兄弟們怎麼會服我?”展雄不知怎麼一貓腰,就遊魚般從展季的身側竄進了屋裏,哈哈笑道,“哥哥也真是的,你從小練武就不行,居然也妄圖把我攔在外麵。”
“我講的不是大道理,尊重別人是應有的禮節。”展季沉著臉說。
“哥哥別老板著臉好不好,就算我害你丟了飯碗,不也補償你了嘛。”展雄分明並沒有在意展季在說什麼,自顧在屋裏轉了一圈,便大喇喇地坐在席子上,抄起案上的《魯律》看了兩眼,又順手扔回屋角的那堆竹簡上,“我送你的錢都換了這些空話連篇的東西啊,還不如當柴燒了煮飯。‘盜千錢者杖二十,徒三年’,那我還不早就被活活打死了?哈哈哈哈……”
“你今天來,究竟要幹什麼?”展季皺著眉看著弟弟,顯然心情沒有展雄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