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棠棣之華(4)(3 / 3)

“不是我給他們判什麼罪,而是《魯律》給他們判了什麼罪。”展季默默地放下杯子,感到手心的暖意旋即在寒冷的空氣中消散殆盡,聲音也如同朗讀公文律條般平板,“《魯律》雲,‘弑主作亂者,車裂棄市’。”

“你要判他們車裂?”展雄的眼睛一紅,在微弱的燈光下既憤怒又悲戚,“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弑主麼?那個老雜毛要他們都給自己夭折的兒子殉葬!二十幾個活生生的壯年人去給一個一歲的毛孩子殉葬,這是什麼道理?換作是你,你會不反抗麼?”

“律法是這樣規定的。”展季坐在原地,似乎弟弟的激動情緒感染不了他分毫,“我身為魯國的士師,自然要維護律法的尊嚴,否則以後還有誰會遵守律法?”

“你輕言細語就判決了別人的生死,那是因為你自己沒有麵臨過死亡的威脅!”展雄一拳擊打在書案上,竟將硬檀木的書案生生擊穿了一個大洞,“我可是親身經曆過被逼殉葬的滋味,那種恐懼讓我在山野間奔逃躲藏了一個月,幾乎要餓死在樹林裏!我之所以會選擇做強盜,就是為了將所有的奴隸都解救出來,讓他們跟著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要體會那種被人操縱生死的感覺!哥哥,你好不容易當上了士師,就不肯多憑借良知做點善事麼?”

“自由自在地生活……”跪在展季身後的樂土忽然輕輕念了一句,似乎展雄的話一字字都落進了他的心裏。

“你怎知道我沒有?”展季隻說出這一句,書案上的燈火便撲地一閃,被展雄的拳風所滅。眼前陡然的黑暗讓屋內的三個人忽然都沉默下來,心裏卻都憎恨對方無法明白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憐憫他們,可我不能徇私枉法。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黑暗中,展季的聲音清晰地流淌而出,仿佛一口沉靜了多年的枯井中開始有細細的水流湧出。

“哥哥……”靜了一會,展雄終於開了口,這兩個字的親切語氣讓展季心頭一暖,卻隨即被接下去的話澆成一片冰涼,“你就那麼想往上爬麼?”

剛剛想要湧動而出的水流嘎然而止,展季隻覺得全身抑製不住地發冷——這個弟弟,終究是不會明白自己的。不是不會,而是他從來不曾試圖去明白。哥哥的形象,永遠隻是他心目中的想當然,他沒有耐心也沒有興趣去探究他唯一的哥哥的內心。他所在乎的,永遠隻是他自己的感受。

“你以為我想要的,就是高官厚祿?”展季冷笑起來,卻知道這冷笑後的酸楚展雄永遠聽不出來。黑暗的房間中,他看不清楚展雄的臉,隻能聽到他粗重的帶著憤怒的呼吸。他們兄弟之間,是應該好好談一談,消除彼此心中的隔膜和誤解了。展季想到這裏,終於下定決心開啟封閉了多年的心門,對弟弟一吐肺腑之言:“我之所以一定要做到士師的官位,就是為了能夠修訂魯國先君們傳下的禮法,廢除……”

一陣喧囂忽然從士師官署的後方傳來,間或著刀劍尖銳的摩擦聲和鐵鏈清脆的撞擊聲。展季驀地感覺到對麵展雄眼中露出的喜悅而森冷的亮光,驀地住了口,平地向後移開了丈餘,脊背恰好撞翻了席後的木質屏風,卻也堪堪躲過了展雄突如其來的擒拿手。

“你劫獄便罷了,難道還想以我為人質?”展季撐著後牆站起來,直直地盯著黑暗中的人形,“你的手段,永遠就是這兩招嗎?”

“哥哥的反應倒是快。”展雄一擊不中,並不尷尬,站在原地笑道,“其實我倒沒有脅持你做人質的想法,隻是試試你的功夫罷了。實際上,我今天到這裏來不過是牽製住你不去巡查,好讓我的手下可以順順當當地行動。免得到時候誤傷了哥哥,我也難過。”

“果然是個孝悌的好弟弟。”展季冷冷地回答。話音未落,他已輕輕一推身旁發愣的樂土,自己卻展開身形撲向展雄,將他籠罩在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掌風之中。

“哥哥是想把我捉拿歸案嗎?”展雄哂笑著,輕輕鬆鬆地接過展季的招數,口中兀自說話,“雖然以前我的功夫很多還是從哥哥這裏學來,可是你現在比我差太遠了!哥哥還是住手吧,這樣打下去沒有什麼意義。”

展季咬著牙關不出聲,隻是一掌快似一掌地朝展雄劈去。展雄也不還手,隻是東躲西閃地在屋中繞著圈子,居然還不忘了開口指導對方的招式:“我們展家的掌法講究章法,動靜得宜,哥你這樣一味猛搶,可是犯了大忌的!”說著他一伸手便牢牢地握住了展季的手腕,讓他無論如何也掙不脫自己鐵鉗般的桎梏,“哥哥,算我怕了你,我們別打了。”

“好,很好。”展季喘息著,忽然轉頭看向屋角瑟縮的樂土,眼神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