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棠棣之華(5)(1 / 3)

“我也想做個孝悌的好弟弟,可是形勢卻不允許。”展雄放開展季後退一步,身姿在黑暗中如同山嶽一般挺拔無畏,“哥哥喜歡做官,我卻厭惡這些貴族的虛偽和殘忍!雖然我也是貴族出身,可我偏偏要去做他們眼中最大逆不道的強盜,偏偏要和他們眼中最下賤的奴隸為伍!我要讓天下所有的人能夠一起平等地生活,而不是像你這樣讓奴隸跪著給你捶背!哥哥,我們注定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這番我為了救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派人劫了你管轄的監獄,僅僅是因為珍惜二十幾條落在你手裏的人命,你要罵我打我,我也認了!”

“我罵你打你,又有什麼用呢?”展季頹然地坐下去,似乎沒有心力再和展雄交涉下去,“你走吧。”

“不,我要守在你這裏,等他們發出行動結束的信號。”展雄守在書案前,一動不動地說,“雖然士師監獄的獄卒並不多,但哥哥若是到了現場,我們就沒那麼大把握了。“展季不再理睬他,隻顧對身旁一直眼睜睜看著兄弟二人的樂土道:“把火盆點著。”

樂土隻道他冷,忙爬起來點燃了火盆中的木炭,還順勢點亮了屋裏的油燈。下一刻,他看見展季抄起書案上的竹簡,扔進了火盆之中。

樂土不識字,不知道展季當時用朱筆寫下的都是什麼。不過一旁的展雄這回終於在火焰中看清楚了那些字跡,卻是在判決車裂處死領頭的一名奴隸之外,其餘從犯一律官賣發配。對於奴隸們犯下的弑主作亂大罪,這樣的判決已經是律法之內最輕微的選擇。一旦宣布,且不說死者親屬臧文仲要大為不滿,展季的名聲也會蒙受極大的攻訐。

展雄心中一顫,最深處便有了一絲懊悔。然而事已至此,他什麼都說不出口,隻能和展季一樣,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判決在火盆中化為灰燼。

整個房間內沉悶異常,隻有竹簡燃燒的劈啪聲音,讓每一瞬間都如同一個季節那般漫長。終於,一道尖銳的哨音從外麵傳來,展雄如蒙大赦一般跳起,想要給展季打聲招呼,卻最終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出了屋子。

“你也跟他去吧。”展季忽然對身旁的樂土開口。

“季子?”樂土一驚,結結巴巴地應道。

“我知道你心裏讚同的,是他那種率性自由的性子,行俠仗義的舉動。否則為什麼我幾番為你創造了出外呼救的機會,你都視而不見?”展季說到這裏,寬慰般看著樂土又驚又愧的臉,釋然笑道,“其實也是,你在他那裏日子會暢快很多。快跟他去吧,我不怪你的。”

“季子,我……我對不起你……”樂土伏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你將我秋廩放出來,又教我功夫,我卻這樣對你……”

“施恩並非為了索報。我對臧文仲的恩惠尚且以率直相報,你對我也不必屈身逢迎。”展季推了推樂土,“快走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眼看著樂土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展季驀地伏在書案上,手指緊緊地按住了自己的腿。那從脊髓深處延續出來的痛楚,每當他使用武功後便會變本加厲地延續到腿部,冷如冰裹,痛如針刺,讓他一時間無法移動分毫。他心裏知道,他是不該再使用武功的,多用一次,他離徹底的癱瘓就會多近一日。可是這些,都比不上兄弟的誤解和漠視更讓他感到寒心。

天亮的時候,當怒氣衝衝的臧文仲從宮中出來,徑直來到士師官署時,發現展季將官服穿戴得整整齊齊,行若無事一般坐在書案前。

“展季,你居然還坐得住?”臧文仲冷笑道。

“煩請上卿大人稍侯,展季批完這最後一卷卷宗,就來奉旨領罪。”展季口中應對,手中朱筆卻依然毫不停頓地寫下去。

“你也知道是最後一卷了嗎?當時若是你將那些作亂的奴隸從速處死,又怎會有今日之事?”想起殺死舅父的卑賤奴隸們此刻正逍遙法外,臧文仲的聲音都氣得有些發抖。

“展季所遵循的,是例行的審理程序。”展季正色道,“上卿若有異議,可以上奏國君修改律法。”說到這裏,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朱筆,從容地走到臧文仲麵前跪下,“請上卿宣讀詔令吧。”

魯僖公八年的冬天,展季遭遇了他士師職位上的第一次罷黜。相比起他後麵的宦海沉浮,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他在曲阜東門外被稱為“柳下”的地方蓋了一間茅廬,將自己的全部家當都搬了進去。他甚至在屋後開墾了一塊土地,打算等到春天到來的時候播種些糧食蔬菜。

然而冬天最難過的還是深夜,他常常會被突如其來的寒意凍醒,覺得自己幾乎和那床薄被一起被凍成懸掛在屋簷上的冰柱。這個時候,他隻好爬起身來穿好衣服,將薄被披在身上,用看書打發漫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