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棠棣之華(6)(1 / 3)

“多謝你……”他不知道怎樣表達心中翻湧的情緒,隻覺得一向穩重淡靜的自己仿佛被火焰炙烤,恨不得跳起身來,將麵前的溫暖和理解擁入懷中。這個心願,從他活著從魯莊公的墓室裏走出來時就暗暗許下,多年來他孜孜研究各國禮儀法典,甚至冒昧地向魯僖公開口討要了士師的官職,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說服國君和貴族,廢除魯國沿用了百年的人牲殉葬製度。可是這個心願,他從來不曾對任何人提起,因為他清醒地知道,妄圖改變國家自古承襲的禮儀定製無異於離經叛道的事情,何況還有那麼多妄想著死後仍然得到人牲服侍的貴族們呢。這個念頭就像一塊捂在心底的冰,見不得陽光,卻又無時無刻不刺痛他的心。唯一的一次想要開口傾訴,弟弟卻沒有等他說完就向他出手偷襲。

唯有麵前的這個女子,清清楚楚地對他說出了“我明白”,讓他終於不用再像孤獨的遊子,跋涉在茫茫天地間,隻有自己的影子作為夥伴。可是不遠處就是百十雙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就算他們的心再親密無間,他們永遠隻能像現在這樣,相望相聞不相親。

展季閉上眼睛,生怕出聲打破了此刻心意相通的靜謐,然而薑蓴卻笑了。她低聲用展季都幾乎無法聽清的聲音說:“不過我幫了你,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展季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麵前這個巧笑嫣然卻又冰雪聰明的女子,如雪花一般美好靈澈,卻也如雪花一般遙遠飄渺,那是他一生中最溫情卻又最絕望的夢境。如果他是清醒的,他一定會選擇將這場夢境遺忘。可是現實畢竟是那麼冰冷堅硬,這一刻,他放任自己沉湎在了夢裏麵。

她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展季表情的變化,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三分哀婉卻又帶著一分邪惡的笑容:“我的條件是——我可以幫助你設法廢除魯國的人牲殉葬製度,可是我死以後,你卻要為我殉葬。”

“好。”他居然再度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眼淚幾乎在一瞬間就要突破薑蓴的克製,她隻能再度裝作逗弄嬰兒,將那淚意生生地隱忍回去。以他過去作為人牲死裏逃生的遭遇,此刻他居然那麼幹脆就答應了她荒謬得甚至有些殘酷的條件,難道他的心裏和她一樣,生不能同衾,唯願死能同穴?

“若是你先死,我也一樣。”半晌,她再度開口,換來他沉靜的微笑。原來生死的然諾,許下的時候也可以這樣淡靜無波。

君夫人薑蓴的侍者是這樣向魯僖公彙報這次柳林中的會麵的:“夫人慈和端雅,季子恭謙有節,雖然無法聽清他們交談的內容,但兩人自始至終正襟危坐,恪守禮儀,甚至不曾正麵對視一眼。”

“聽說夫人快要離開的時候,展季撫琴作歌。”魯僖公問道,“他唱了什麼?”

“他唱的是:‘春風鼓,百草敷蔚,吾不知其茂;秋霜降,百草零落,吾不知其枯。枯茂非四時之悲欣,榮辱豈吾心之憂喜?’”

“展季果然是個冷心冷麵的木頭聖賢。”魯僖公無聊地打了個嗬欠,“夫人居然想聘請他作公子顯的太傅,可別把寡人的兒子教成根小木頭才好。”

雖然展季宣稱要做個最能幹的農夫,但是他種下的禾苗卻始終長勢不佳。魯僖公九年的春夏季,魯國經曆了一場持續的大旱。這對於一向靠天吃飯的魯國人來說,預示著又一個饑饉之年的來臨。

這天,當展季完成了他對魯國法典的最後修改,臧文仲忽然派人來找到展季,說是魯僖公執意要在城東燒死巫人來祈雨,故而請展季過去阻止。

展季心頭一片通明,臧文仲雖然對舅父殉葬之舉不以為然,但也無法饒恕那些作亂的奴隸,對自己失職一事始終耿耿於懷。他不滿魯僖公僅僅將自己罷黜了事,此番很有可能已布好了一個陷阱。隻是這個陷阱拿捏著自己的弱點布得巧妙,讓自己明知危險,也不得不走過去。

走到曲阜東門時展季老遠就看見城門外的曠野上修築了一個高大的祭台,三個巫人被綁在高高的木柴堆上,台下遠遠地跪伏著大量前來祈雨的魯國臣民。

臧文仲遠遠見展季到來,眼中閃過一縷寒意。他走過去朝展季拱了拱手,不露聲色地道:“文仲無用,還望季子費心勸諫國君了。”

“展季於勸諫之道最是不通,若是一語不慎,恐怕國君燒死的就是我了。”展季了然一笑,籠著袖子站在台下,竟然沒有去見魯僖公的意思。臧文仲又試探了幾句,展季隻是搖頭。

然而這一番動靜,高高坐在祭台邊緣的魯僖公姬申已然看見。他不滿兩人私語,當下敲了敲祭台的圍欄,衝著台下道:“展季,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