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季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展季話未說完,大司寇已毫不客氣地轉身走開,“季子來看看就明白了。”
展季沒再追問,隻是跟著大司寇一路踩著積雪,步行到隔壁街上的司寇官署內。才一踏入官署大門,展季就明顯感到這裏的氣氛竟然比雪地裏還要冰冷,每個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極為複雜,似是恐懼又似是嫌憎。
大司寇一直領著展季走到天井中,方指著門廊下一扇覆蓋著白布的門板道:“那裏躺著的是司寇獄的獄卒臼槐,季子不妨看一看。”
展季不明就裏,穩住腳步走到盛放屍體的門板前,伸手揭開了遮蔽的白布。
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首先映入展季眼簾的是一張可怕的臉。那張臉原本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普通人模樣,卻被痛苦扭曲,被鮮血塗染,驚恐地張著被敲落了門牙的嘴,猙獰得如同巫師所戴的鬼麵。而最讓人驚怖的是他的胸腹,被人一刀劃開,白花花的腸子流了出來,心肝處卻是空空如也,空洞得讓人想要嘔吐。
“每一個被盜蹠殺死的獄卒,幾乎都是這個樣子——這是第六個。”大司寇冷冷地解釋著,“本來我也不想驚動季子大人,不過令弟的做法,似乎要把我司寇官署的人趕盡殺絕。甚至有些獄卒嚇得辭了差事,舉家逃離曲阜城,卻依然被人殺死在半道上。”
“說是盜蹠所為,有何證據?”展季壓製著內心的驚怒,盡力平靜地問。
“如果我說這些屍體旁邊一律寫著殺人者盜蹠的字樣,想必季子是不肯相信的吧。”大司寇冷笑道,“不過被挖了心肝的這些獄卒,都曾經看守過被關押在這裏的盜蹠,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呢?何況,季子還可以辨認一下這究竟是不是盜蹠的字跡。”說完,大司寇招了招手,立時有人抬了一塊石板來放在展季腳邊。
這是一塊從街道上挖出來的鋪路石板,邊緣還沾滿了泥土,可是石板上卻清清楚楚地寫著五個字:殺人者盜蹠。字作血紅,一看就是凶手用手指蘸著死者的血寫下的,那指力是如此強勁,以至於堅硬的青石都被劃出了凹槽,盛滿了死者暗褐色的血跡。
“這是盜蹠的字跡麼?”大司寇盯著展季驀然蒼白的臉色,咄咄逼人地追問。
“是。”展季艱難地吐出這個字來,隻覺腳下的地麵一下子融化成了沼澤,讓他幾乎站立不穩。雖然用的是手指而非毛筆,但自小就看熟的字體欺騙不了他——這確實是展雄的字。
“連殺六人,剖屍挖肝。”大司寇在一旁盯著展季的一舉一動,故意問道,“請教士師大人,這種罪行該判怎樣的死法?”
“醢刑。”展季低低地吐出這種把人剁成肉醬的酷刑名稱,顫抖著手指把白布重新蓋回去,勉強朝大司寇拱手告辭,已顧不得圍觀眾人森然的冷眼。
經曆過少年時殉葬的遭遇,展季一向以為不論麵對什麼,自己都可以處變不驚了,可是方才看到的景象卻徹底打垮了他的意誌,讓他眼前一片模糊,幾乎連路也看不清楚。好容易轉過了街角,他再也走不動一步,剛想扶著牆壁歇息一下,顫抖的手指卻根本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驀地跌坐在地上,將臉貼著冰冷的石牆,兩行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魯國的士師展季病倒了,而且病入膏肓,每一個醫館的大夫從他的房子裏出來,都隻是搖頭而不發一言。
在曲阜城內以乞討為名打探動靜的騫叟急匆匆地出了城,把這個消息帶給了泰山大寨裏的頭領盜蹠。
“你拚了這把老骨頭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麼?”盜蹠展雄踞坐在他的虎皮墊子上,用白眼仁望著站在下手的騫叟,“說不定這是他們為了捉拿我設下的圈套呢?我現在要是落在魯國人手裏,還不被他們抽筋剝皮?不去,我才不去冒這個險。”
“頭領說什麼就是什麼,小老兒告退。”騫叟並不多說什麼,唯唯諾諾地退出了大廳。
展雄撓了撓頭,忽然覺得坐得極不舒服,扭過身換了個坐姿,卻依然覺得哪裏不對勁。他正心神不寧之際,偏偏那個老不死的騫叟在外麵敲起他的破瓦盆唱起了歌: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求歎……”
這首歌的意思,展雄雖然讀書不如展季多,卻也是知道的。它的意思大概是棠棣花的花萼花蒂緊緊相連,就像兄弟一樣。兄弟就算有一個死在荒野窪地裏,另一個也會不辭辛苦去尋找。而當兄弟像鶺鴒鳥在平原上落難一樣時,另一個就會焦急地去幫助他,任何一個朋友也比不上這份兄弟之情……驀地明白了騫叟唱的這首歌的意思,展雄總算找到了他坐臥不寧的根源。於是他靸上鞋子走到外麵去,衝猶自賣力敲瓦盆的騫叟罵道:“老雜毛你別敲了,我不是聾子,已經聽見啦。好好好,我這就去曲阜看我哥哥,就算是陷阱我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