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領,小老兒在曲阜城要了十幾年的飯,知道季子確實是好人哪……”騫叟抹著眼淚說。
“他是好人,我就不是好人了?”展雄佯裝不悅道。
“頭領也是好人。”騫叟一時有些發愣,不知怎麼表達才好,“你們兄弟都是好人,不過各自好得不同。頭領救了小老兒的命,也救了好多奴隸的命,可是季子被稱為‘淑問如皋陶’,夙夜為公,他朱筆下也不知救了多少蒙冤受屈之人哪……”
“得了得了,我不聽你羅嗦。”展雄笑罵,“我這就去收拾些珍貴藥材看哥哥去,他那麼點俸祿都不知怎麼過日子。”
展雄是個有決斷的人,既然決定去給哥哥探病,連一刻也不肯耽誤就上了路。從騫叟口中,他得知展季告病後就離開了士師官署,重新搬回他城外柳林旁的小茅屋裏去。以最快的腳程,展雄騎馬到達曲阜的時候已是傍晚。
其時正是隆冬,田野裏一片冰封雪蓋,白茫茫地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連蒼白的夕陽也隱沒在柳林後麵。而那片茂密的柳樹,則早就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如同一個個僵死的屍體佇立在天地之間。
呸呸呸,怎麼會想起了“僵硬的屍體”,這多不吉利啊。展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去除晦氣,心裏卻著實有些擔心起展季的情況。這個哥哥一向家無餘財,光是看這間用樹枝茅草勉強蓋起來的房子,就知道他有多寒酸了。
心裏也說不清楚是怎樣的感覺,展雄隻是忽然覺得當哥哥近在咫尺時,他又極力想要逃避與他碰麵。放緩腳步,一直蹩到那間孤零零的茅屋門外,展雄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用上了踏雪無痕的功夫。
一陣狂風吹來,幾乎要將這座茅屋連根拔起,甚至可以聽得見抹在外牆的泥土斷裂的聲音。可是自始至終,屋裏沒有任何動靜,甚至沒有一絲熱氣。展雄側耳在門口聽了半晌,分辨出裏麵隻有一個人微弱的呼吸聲,方才大著膽子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迎麵而來的是一陣藥味,火盆裏木炭快要燒盡了,微弱的紅光映照出屋子裏的大體輪廓,卻根本焐不暖這四壁透風的陋居。展雄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憑直覺斷定床上躺著的正是哥哥展季,而周圍也沒有伏兵。
“哥哥……”他試探著喚了一句,卻沒有人回答。於是展雄掏出懷裏的火石,轉身過去點燃了書案上的油燈。
皺皺眉頭對那盞油燈黃豆大小的光線表示不滿,展雄舉著燈走回床邊,卻猛地對上展季睜得大大的眼睛,不由哎呀一聲:“哥哥,你嚇死我了。”
“你才嚇死我了。”展季淡淡地回答,似乎對展雄的到來既不驚喜,也不厭惡。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展雄似乎被哥哥冷淡的口氣弄得有些泄氣,便將肩上的褡褳放在桌子上,悶悶地道,“我給你帶了些藥材,你好好養病。”
展季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展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厚著臉皮走上來,自作主張地摸了摸展季的額頭。不僅不燙,反倒冷得像塊冰。於是展雄又捏了捏展季的被子,發現又薄又硬,而被子裏麵的身體還在微微地發著抖。
“哥哥,你很冷麼?”展雄問,“木炭在哪裏,我幫你再燒盆火。”
“不用了,你陪我說說話就好。”展季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透過油燈微弱的光看著床前的弟弟。他的大部分身體隱沒在黑暗中,但四分之三的臉還凸現在光線裏,染著淡淡的黃暈。他的鼻子很直,嘴唇也很薄,下頦上留著他喜歡的短短的髭須,看上去就是一個英俊威武的男子漢。誰會相信,他做出了那樣殘害無辜的事情?
“哥哥,你有話就問吧。”展雄不喜歡這種被人觀察的感覺,仿佛被一把刀不痛不癢地在頭頂不斷撩過,他寧肯對方痛痛快快地給他一刀。
“司寇官署裏的獄卒,都是你殺的?”展季看著弟弟的眼睛,每一個字都費了極大的力氣。
“果然是為了這個事情。”展雄驀地冷笑起來,仿佛展季的這句話刺中了他的心,讓他幾乎要抑製不住地發作起來,“不錯,他們都是我親手殺的,一共六個人,全都挖了心肝。哥哥,我既然在屍體旁都留了名號,你又何必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