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開的窗子被人從外麵打開來,一個纖細的人影費力地從窗子爬進了展季的屋子,偏偏這個時候睡在屋角的阿四翻了個身,立時嚇得那個人影站定了不敢再動。
“沒事,你過來吧。”展季輕輕地道。
那個人影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展季的床邊,跪了下來。屋內漆黑無光,展季看不清楚她的臉,隻能分辨出來來人是個女子。
“奴婢叫做薑絮,是即墨公主陪嫁到魯國的侍女,現在我家公主有難,請季子無論如何要連夜到甘泉宮相見!”那個女子急切地說著,似乎有淚水從她的臉上滴落在床邊。
“她怎麼了?”展季一把抓住了身下的被褥,用力壓抑著自己的焦灼。
“昨日國君對我家公主發了一頓火,然後就下令把她軟禁在甘泉宮。我隱隱約約隻聽到什麼‘私縱盜蹠’之類的話,其他的便不知道了……剛才公主叫我逃出來給季子報信,說季子若天亮前不能趕到,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了……”叫做薑絮的侍女哽咽著說到這裏,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來,“這是公主交給季子的信物。”
入手的東西溫潤光滑,正是當初薑蓴用來盛放蜂毒解藥的小玉瓶。想起她在懸崖頂上巧笑嫣然處變不驚的模樣,展季心中一痛,勉力道:“你先走吧,我馬上就過去。”
“季子保重,奴婢告辭了。”薑絮擔憂地看了展季一會,似乎想要將他的每一處輪廓都印在腦海中。喉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什麼都無法出口。輕輕歎息一聲,薑絮從窗戶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中——季子,果然已經不記得她了啊。
“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了……”薑絮的話清清楚楚地回蕩在展季耳際,讓他再無法在床上多呆一刻。他將小玉瓶握在手心裏,用力想用雙臂將自己支撐坐起來,腰骨處傳來的劇痛卻讓他再一次跌倒在床上。
柳樹林邊的一場生死相搏,讓展季本已嚴重的腰疾迅速惡化,即使靜臥不動,冰冷的刺痛也會蔓延雙腿,讓他無法動彈。他早已料到這一日的到來,是以心中竟沒有當初想象的難過,隻是耐心配合著醫官的針砭治療。可是現在,他卻無法再等待下去了!
閉上眼睛,靜靜地將丹田中的氣息運轉了幾次,展季緩緩掀開被子,從床邊站起。然而隻邁出一步,一陣撕扯筋骨的痛楚就讓他猛地往前跌去,多虧雙手及時扶住桌案才沒有摔倒,但依然是寸步難行。
“季子?”熟睡的阿四也被驚醒,連忙跑過來伺候,展季卻倚著桌子擺了擺手,“去把醫官留下的藥箱拿來。”
打開藥箱,展季取出一把細長的銀針,摸索著往自己腰腿處的經脈穴位深深刺入。直到最後一根銀針刺進腰側,他一動不動地靠著桌子站了很久,方才鬆開緊咬的牙關,對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阿四道:“我出去走走,你繼續睡吧。”
每走一步,體內的銀針就會帶來滅頂般的刺痛,卻也讓他可以操控這具身體。雖然展季知道這樣的法子無異於飲鴆止渴,可是他現在別無選擇。月亮就要西沉下去了,他心目中那縷遙遠的光亮讓平日裏披著硬甲的蟄蟲變成了撲火的飛蛾。無論如何,他要見到她。
甘泉宮位於宮城北部偏僻之處,因有泉水湧出可烹香茶,故名甘泉宮。這裏在夏日裏固然是納涼的好去處,可是在這殘雪未消的初春,則無異於一座冰寒的冷宮。
雖然天氣尚未轉暖,展季走到甘泉宮外時已是一身的冷汗。此時天還未大亮,萬籟俱寂,他仰頭看了看一丈多高的宮牆,忽然伸手摸了摸下唇,隻看到一抹的紅,原來在半路上不知不覺間牙齒已咬破了嘴唇。
猛地提一口氣,展季縱身往牆頭躍去,卻在勉強攀上牆頭的一瞬間成了強弩之末,重新跌落在鋪滿了殘雪的荒草地上。他又嚐試了幾次,卻每次都無法順利翻越宮牆,反倒讓他凝聚的力氣耗費殆盡。最後,他隻能精疲力竭地靠坐在地上,無奈地看著頭頂的宮牆——若是從前,這樣的高度根本阻礙不了他,可是現在,這區區一丈的夯土,就阻隔了他全部的希望。
展季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響,生怕引來看守甘泉宮的侍衛,可是他也不能就此放棄。薑蓴向來是聰明的女人,行事從不莽撞,此番她既然能說出生死攸關的話,那就證明她的處境確實是到了最危急的關頭。聯想起魯僖公斥責薑蓴“私縱盜蹠”的話,展季隱隱感覺到這個秘密正是自己在柳樹林中責打展雄時被臧文仲竊聽去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他害了她,他又怎麼能不顧而去?
圍繞著甘泉宮的宮牆走了幾步,展季根本找不到進去的可能,連一棵可以攀援的樹木都了無蹤影。絕望的陰影逐漸籠罩過來,靠銀針刺激保持力氣的雙腿不住地發抖,讓他再也支撐不住地伏倒在地上,深深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