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琉璃般的眼眸已被憂愁和絕決染成了黯淡的黑色,卻也沒有解釋什麼,隻是將她帶回了她剛才躺過的房間:“這裏以後屬於你。”
“你回去吧。”她的語氣雖然輕柔,卻又斷然不容置疑。他點點頭,慢慢地後退離去,她則沒等他消失就一把關上了紫貝的房門,背靠在門上全身發抖。
那條龍,那條在定水珠中看見的龍,她永遠都會記得它的模樣。當她掙紮著想要逃離洛水的桎梏時,當她被某種神秘力量拖入漩渦時,眼角的餘光清清楚楚看到的,就是那條銀龍的身影。更何況還有那金紅色的飛魚呢,那個人為了把她誘騙在這冷暗的河底,真是煞費了苦心!可是,無論他現在偽裝得多麼溫文爾雅,她都不會再中他的圈套,她是伏羲大神的女兒,沒有什麼力量能夠禁錮她的自由。
當窗外的河水因為天光隱去而變成一片黑暗的時候,她握緊手中的明珠燈盞,悄悄打開了房門。她不知道此刻陳思在哪裏,洛水浩蕩千裏,灌溉萬頃,河伯的行宮,當不隻有這一座。
如此,也方便了她的出逃。
她一直奇怪偌大的洛水中竟然沒有見到一個婢仆,陪伴在陳思身邊的除了那幾條金紅的飛魚,再無其他。不過她此時無暇考慮這些,輕輕抬足在河底的細沙地上一點,她就輕飄飄地穿越河水升騰而上,就仿佛昔日駕馭祥雲一般輕巧。沒過多久,她就升上了河麵。
她小心翼翼地踩踏著波浪登上洛水南岸,遠遠地還可以望得見地平線上洛城的點點燈火。她低下頭,驚訝地發現自己衣衫上的水跡隻要輕輕一抖,就會珍珠般滾落下去,她再不會向先前一般,因為河水打濕衣衫而顯得狼狽。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成為了洛水女神麼?可是這一切來得是多麼突然,又是多麼荒謬!她忽然加倍地思念起父親伏羲大神,急切地想要奔回他的膝前,將這一天遭遇的驚恐疑懼向他傾訴。當他厚實溫暖的手緩緩撫摸她的頭頂時,她會感到久違的寧靜平和。
她飛了起來,目的地是她南方溫暖蔥蘢的家。眼看著月光下如同銀子般流淌的洛水在腳下漸漸縮成一條銀帶,她沉重的心漸漸輕鬆。她忽然想起了那個獨自生活在洛水水底的河伯陳思,他分明在她第一眼看見他時唇邊蘊含了溫暖的喜悅的笑容,這笑容卻隨著她態度的冷漠而逐漸化作了眼底黯淡的憂傷。或許以後有機會,還可以再來看看他……她好心情地思忖著,伸出手去,想要扯開身邊遮蔽住月光的浮雲。
忽然,她的指尖碰觸到了什麼無形而厚重的東西,讓她再也不能繼續往前飛行,她試著想往高空升去,頭頂也一樣被那透明的力量阻隔,再不能拓展分毫。
她的心裏有些慌亂起來,沿著空中這堵無形的牆壁遊走,卻根本找不到一個供她遠走高飛的缺口。她猛地掉轉頭朝北方飛去,在飛越洛水之後再度碰上了同樣透明而強大的壁壘,她就像是在一個匣子裏飛行的蝴蝶,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高度和寬度的束縛。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一陣徹骨的寒意讓她幾乎從高空跌落。沒有錯,她已經是洛水女神了,那麼就像其他的山水神靈一樣,她的精魂已經和洛水融為一體,她再也不能輕易跨越她管轄的流域,必須老老實實地守候在封地上,克盡作為一方神靈的守土之責。除非有上神的許可,她才可以暫時離開封地,突破結界進行短期的旅行。這是神界對各地守土神靈的戒律,也是神界為供奉他們的凡人提供的切實保證。以前那個無拘無束可以遨遊四方的散漫少女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她無力地落在洛水岸邊,用方才捉住的雲彩剪出一隻白鶴,放它飛去父親伏羲的座前——那是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可是,一直等到月亮西沉,太陽東升,也沒有任何的回應。她終於伏倒在岸上,哀哀地慟哭起來。
她全心全意地哭泣著,為自己荒謬的命運和深切的無助。直到她哭得累了終於坐直身子,她才發現河伯陳思一直站在洛水中心,遠遠地望著她。
都是因為這個人精心設下的圈套,自己才會陷入這樣悲慘的境地。她恨恨地想著,背轉身並不理睬他。
陳思向她走了過來。不,他並不是像她一般踏波而行,他甚至沒有動一動,洛水的波浪就將他湧到了宓妃的近前。就仿佛,他就是洛水的一部分。
“我給你做了一雙鞋子。”他輕聲地說著,波浪就朝她所在的河岸湧過去,在快要觸及她****的足尖時迅速退回,仿佛她眼中那個男人貪婪而又怯懦的心情。細沙地上,留下了一雙珍珠串成的雲頭履。
她掃了一眼那精心穿製而成的珠履,看得出是他昨夜比著她的腳印趕製出來的,那些洛水裏出產的珍珠雖然劣質得平時入不了她的眼,此刻看上去卻也圓潤舒適。明白這是陳思獻殷勤的做法,她冷冷一哂:“若真有誠意,你為何不親手送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