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不了岸。”他淡淡的回答。
她心中竊喜,原來要擺脫他並不是難事。於是她拾起珠履試穿在腳上,發現正好合腳,便站起來走了兩步,朝他點點頭算是謝過。
“這個也送給你。”仿佛知道她再難回到洛水水底,陳思微微一拂衣袖,原本架在河底窗前的七弦琴便被河水送到了她的身邊。
“我想在附近走走,你回去吧。”她不欲再接受他的饋贈,冷淡地告別。
“好。”他並不羅嗦什麼,隻安靜地答應,站在水中看著宓妃抱琴離開。不知怎麼的,一想到他孤零零站在水中的樣子,她的心裏會有一絲不忍,也許那個寂寞的人,不過是想要有另一個人和他做伴吧。可是無論怎樣的理由,也構不成誘騙和擄掠的借口。一念及此,她柔軟下去的心又漸漸冷硬起來。
日複一日,宓妃就這樣在洛水流域遊蕩,幾乎從來不會回歸洛水水底那幽深昏暗的居所。幸而洛水水域覆蓋千裏,滋養了上百個村落和城鎮,她一時之間還不會感到單調。
累了的時候,她會脫下珠履,把走得酸痛的雙腳浸入洛水,那溫柔而冰冷的水會消除她的一切疲勞,賦予她不竭的精力。有時候她還會背靠著柳樹坐下,彈上幾個時辰的七弦琴,借以回憶她南方的家園,因為與父親伏羲失去了一切聯係而潸然淚下。如果此刻恰好有凡人經過,他們會聽到一陣美不勝收的仙樂,卻又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河邊的柳條上,會沾上幾滴亮晶晶的水珠。
常常在宓妃心情最灰暗的時候,她會發現洛水中映出陳思的臉龐。他銀白色的長發構成蜿蜒而去的水波,他琉璃色的雙眼仿佛太陽投下的光斑,此時此刻,不知是洛水幻化成他,還是他幻化成了洛水。他就這樣靜靜地浮在她身邊,從不出聲,亦從不驚擾,隻是那樣執著地守望,仿佛天荒地老也不會放棄。
她有時候裝作看不見他,有時候卻又忍不住打量一下。那樣俊美的容顏,那樣清寂的目光,如果沒有之前醜陋卑劣的種種,也許會值得她考慮吧。可惜,他自己在最當初的時候,就已愚蠢地堵塞了一切可能。
於是她站起身,重新消失在他連目光都無法企及的原野深處。
這一天,她漫步在洛城郊外,無意中看見了一座古老的破敗的神祠,祠外高懸的匾額上是三個幾乎看不出來的大字:“洛神殿”。
她對凡人供奉神界的做法並無興趣,轉身便想離開,不妨有人開口道:“小姐既然來了,何不進殿去燒一柱香?”
她大吃一驚。在過去的數年間,她幾乎走遍了洛水流域的一切城鎮和鄉村,卻從來沒有人能感知她的存在。對她擦肩而過的凡人來說,她就像一陣風,或者一縷幽香,讓他們在一瞬間驚愕地抬起頭,卻什麼也無法尋獲。於是這次聽到招呼,她驚異地尋聲望去,卻看見神祠門口的陰影裏,坐著一個身穿黑色神袍的老年廟祝。他花白的頭發遮沒了幹癟的緊閉的眼皮,一望便知是一個瞎子。
“我為什麼要去燒香?”她試探著問。
“因為若是沒有洛神,就沒有洛城,也沒有我們這些洛城人。”瞎眼的廟祝撐著手中的拐杖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將殿門在她麵前打開,“洛神掌握著洛水的起落,也就掌握了洛城的命脈。無論是洛城人還是外鄉人,隻要來到這個洛神殿,都應該進去燒一柱香,感念洛神的恩德,祈求他今後的恩惠。”
她對老廟祝絮絮叨叨而又毫無新意的話並沒有認真去聽,隻是邁步踏入了洛神殿的門檻,抬頭仰望立在神壇上的洛神神像。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神像並非像平常的河伯塑像那般頭戴金冠身穿朝服,也不像龍神塑像那般現出龍尾法身,卻隻是被塑造成一個身穿青衫,手持柳條的少年。他烏黑的頭發梳成凡人的發髻,足下沒有祥雲,頭頂也沒有華蓋,平凡得就像洛城裏踏青歸家的平民子弟,就連臉上的表情,也隻是溫暖的帶著羞澀的微笑。
“洛神怎麼會是這個樣子?”雖然塑像上少年的眉目和陳思有幾分相似,她仍舊對凡人的曲解語帶嘲弄。
“這是洛神登上神位以前的模樣,說起來他還是我們洛城人呢。”老廟祝雖然看不見宓妃的表情,卻已從她的安靜中分辨出好奇來,於是笑道,“小姐若是買一柱香燒了,老頭子就給小姐說說這洛神的故事。”
她無法,隻好從珠履上拆下一粒珍珠,換了老廟祝的一柱香,插在神龕前的香爐裏。香煙升起來的時候,老廟祝開始講故事,那隱藏在藍色煙霧後的少年塑像,便漸漸化為了故事中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