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牆邊的書架前,祖母從上麵抽出一本書遞給我:“先看看吧。”
說是書,其實不過是一疊厚厚的稿紙,用針線仔細地縫綴成書冊的模樣,而我此刻才注意到,這一壁書架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全都是這種簡陋的手抄本,還一一編撰了順序。我手上這本的封麵上,是幾個漂亮的隸書——“炎洲記第十一”。
隨意翻開一頁,密密麻麻的都是祖母俊秀的字跡,仔細一看,上麵寫的是:“……他轉過頭,正看見樹影重重的山林中,漸漸燃起了一團一團的亮光。那些亮光白中透紅,從山林下方射出,漸漸彙集在一起,仿佛天空中漂浮的巨大雲朵。光芒從樹林的縫隙中四散而出,將林中樹木映得如同銀鑄一般。……”
再翻過一頁,接下去便是:“……三個人安靜地走進樹林,朝那亮光聚集的地方走去。隻見前方一條小溪從林中蜿蜒流過,小溪兩岸聚集了幾百隻大小如豚鼠的動物,正在飲水嬉戲。它們長著一對圓乎乎的大耳朵,全身覆蓋著三四寸長的白毛,衝天的亮光正是從這白毛上發出。幾百上千隻火光獸的亮光交錯層疊,形成了一片光亮的海洋,似乎是大團的水銀傾瀉在麵前,讓人一時被這絢爛的景色弄得目眩神迷。那些火光獸看見他們,並不畏懼,有一兩隻膽大的甚至竄到他們腳邊,伸手抱時,隻最初扭動兩下,便馴順地趴在他們的手臂上……”
我正看得有些入迷,祖母已在一旁問道:“看得下去嗎?”
“挺好看的。”我由衷地點點頭,摩挲著有些泛黃的紙頁,想了想又道,“這種題材似乎現在挺流行的,是叫做‘奇幻’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寫這些,無非是把遠古的神話擴充開來,形成一個完整的世界。”祖母回答。
“這些,是奶奶寫的?”我驚異地盯著祖母衰老的麵容,她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了吧,誰會相信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每日伏案寫著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而且看這些紙張的年代,也不知她持續寫了多少年。
“是的。”祖母點了點頭,重新拄著拐杖走回書案前坐下,輕輕地道,“斷斷續續寫了幾十年,卻隻得這麼多,看來這輩子都不夠了。”
我捧著書冊,看見祖母的身影映在窗外透來的天光中,靜如雕塑,而她的語氣卻是那麼憂傷。我知道以祖母一生飽經憂患,性格堅強而內斂,隻有心底的憂傷盛放不下時,才會從語句中流露而出。我忽然很想詢問祖母要我前來的緣由,卻沒敢出口。良久,祖母開始給我講一個故事,這個幾乎占據了她整整一生的故事很漫長,漫長到我的整個暑假,以至我以後的日子,都耗費在這個故事中。
一九二六年,蕙小姐十七歲,中學畢業正準備進入北京女子師範預科班。不巧那年春天,直奉軍閥打敗了馮玉祥,接手北京城,城內一片混亂,那個預科班就勢停課,蕙小姐必須等上大半年才能進入大學。
蕙小姐的父親王大人當時在北京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剪了辮子的維新派”,對女兒的培養正如同他自身的政治立場,處於進退兩難之中。偏偏蕙小姐是個一心打破封建禮教的新派女青年,從進入中學就沒少讓家裏擔心,三年前北京學界掀起罷免教育總長彭允彝的“驅彭運動”,政府派軍警對示威學生施予皮鞭槍把,蕙小姐當天徹夜不歸,把她父母急得差點瘋掉。幸虧後來發現她隻是為了送受傷同學前往醫院,自己毫發無傷,否則光憑一份以後再不參加學生運動的保證書根本爭取不了重返學堂的權利。
想著女兒要在家裏閑呆大半年,其間保不準又會被那些激進分子蠱惑出什麼亂子,王大人感覺還是暫時讓蕙小姐遠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比較穩妥。恰好此刻他的同年世交盛老爺來信,說兒子盛廣哲從英國留學回來,想邀請蕙小姐母女到他家中小住,總算為王大人解了一個難題。
盛家是林城大族,向來與王家交好。而盛家排行老七的盛廣哲又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幾年前就去了英國讀書,隻是他什麼專業都不選,單選了農藝係,說是中國以農為主,唯有提高農業技術方能改善民生,倒讓一向畏懼政治,唯以耕讀傳家的盛家人放了心,也讓看多了熱血青年的王大人對這個務實的年輕人另眼相看,兩家裏便都有了結親的意思。此番借口小住,無非是為了培養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畢竟王大人和盛老爺都是開明士紳,對於包辦婚姻是不屑為之的。
了解盛家清白嚴謹的家風,王大人對妻女前往小住放心得很,甚至專門致信盛老爺,找機會安排他家的夫人小姐多引導引導蕙小姐,畢竟新女性也終要作個賢妻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