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一副窘迫的模樣,蕙小姐倒起了份促狹的心思,開口叫道:“念哥兒,你聽得懂我讀的什麼?”
念哥兒點了點頭,卻又立刻慌亂地搖了搖頭,臉色仿佛更紅了。
“這是周樹人先生寫的詩,你覺得好不好?”蕙小姐正閑得發慌,幹脆扯住念哥兒聊起來。
“我從沒有聽過這樣感人的句子。”念哥兒低低地回答了一聲。
“為了旁人的光明,自己寧可永沉黑暗,真的很感人。”蕙小姐感歎了一句,見念哥兒還是逡巡在女貞樹下不曾離去,驚覺這不是他往日的做派,便笑道,“你找我有事?”
“我……我想請蕙小姐幫我個忙。”念哥兒囁嚅道。
“說吧。”蕙小姐打開門,示意念哥兒進來。
“我想請蕙小姐幫我念念這封信。”念哥兒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來,小心翼翼地托在手裏,連紙邊兒也沒有弄卷一點。
“好。”蕙小姐爽快地接過信,將那寥寥兩行字念出聲來,“餘錢所剩無幾,速彙二十銀元。張念祖字。”
“這口氣可真厲害,是誰給你寫的啊?”蕙小姐驚訝地問。
“我……哥哥。”念哥兒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鼓起勇氣再度開口,“蕙小姐,我還想請你幫我寫幾個字。”
“沒問題。寫什麼?”蕙小姐招呼念哥兒走到自己桌邊,拈起毛筆就鋪開了宣紙。
“不不……是寫這個。”念哥兒說著,慌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卻是一張空白的彙款書。
“你已經猜到他要你寄錢?”蕙小姐知道他們這些背井離鄉出來做長工的人,多半都是為了補貼家用。不過居然想到用郵局彙款,還一開口就是二十銀元的大數目,倒是個新鮮事。隻是以念哥兒的工錢,一年不吃不喝恐怕也攢不了這麼多。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給我要錢的。”念哥兒見蕙小姐露出些微鄙薄的態度,有些心虛地解釋著。
“名字,地址。”蕙小姐不欲過問人家的家務事,隻拈細了筆尖,停在彙款單上方。
“張念祖,燕京大學鈞齋戌號房。”
“你哥哥挺厲害的嘛,你比他可差遠了。”蕙小姐一邊寫,一邊笑道,“彙款數額?”
“二十二銀元。”
“看不出你挺能攢錢的啊。”蕙小姐隨口驚歎了一句,將寫好的彙款書遞給念哥兒,正好瞥見他泛著青黑的眼圈和沒有血色的臉,不禁心中一動,“難不成你省吃儉用,都是為了供你哥哥讀書?”
“沒有哥哥,就沒有我。”念哥兒微笑著回答,仿佛記起了什麼往事,純淨的眼眸裏閃爍著感恩的光。
蕙小姐暗暗哼了一聲,不管怎麼樣,自己去京城讀大學卻讓大字不識的弟弟做長工掙錢養家,這種男人自己到底是瞧不起的。隻是這個念哥兒也太老實了些,看他這瘦弱樣兒,多半都是被他那個自私跋扈哥哥壓榨了去,偏偏還甘之如飴。周樹人先生說得不錯,這個世上,真是不缺甘做奴隸的人。
想到這裏,蕙小姐對這個念哥兒,越發起了拯救的心思,不忍心看這麼個聰明孩子在麻木愚昧裏耗費一生。雖然念哥兒年紀應該比蕙小姐還大上一兩歲,但是無庸諱言,此刻從京城裏來受過良好新式教育的蕙小姐,對一個外省鄉下的文盲少年,有著十足的高高在上的憐憫和關懷。
這種優越感蕙小姐並沒有刻意隱藏,念哥兒自己也是明白的,卻從不會表露。他隻是在每天應接不暇的活計裏,見縫插針地拿著蕙小姐送的習字書多學幾個字,默默地拉進兩人間判若雲泥的差距。當蕙小姐驚訝地發現他十數日間已學成了初小的一應字詞,直呼他是天才時,念哥兒卻隻是默默一笑,那澄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神情讓蕙小姐恍惚覺得這種氣息不應該屬於凡間。
沒過多久,平靜的盛家大宅裏發生了一件大事。當蕙小姐聞訊趕到下人居住的偏院時,已看見念哥兒被人反綁了手壓跪在房簷下,盛太太氣得臉色煞白,一疊聲地叫著報官,而盛家八小姐盛廣芸則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
蕙小姐一時有些怔忡。在她的印象裏,念哥兒最是溫順純良,隻怕是連隻螞蟻也舍不得踩死,卻不知此番做了什麼錯事,引得一向慈和的盛太太如此動怒。她站在旁邊聽了一會,方知曉了大概端倪。
原來這些日子正是林城的雨季,八小姐盛廣芸的屋子有些漏雨,早上照例由管家安排長工爬上房頂,重新鋪設瓦片,當地俗稱“揀瓦”。誰料長工們剛幹完活,盛廣芸便親自來到下人住的偏院,悄悄問相熟的長工老張是否有人從她房內取走了什麼東西。看著八小姐緊張的樣子,老張回答念哥兒揀瓦的時候見房梁旮旯處有個油紙包,就順手拿了,大家都看見的。原本脾氣急躁的盛廣芸一聽臉色立時白了,正巧看見念哥兒推門出來,手裏還拿著包東西,當即一步上去奪了回來,劈頭罵了一句:“你找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