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怕這裏大夥兒發現,回來之前都先在河裏洗一洗,免得滿身都是煤灰……”念哥兒見蕙小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來,抿了抿幹澀的嘴唇道,“蕙小姐,能不能不告訴東家?我從來沒有耽擱這裏的活……”
“別動,讓我看看。”蕙小姐似乎沒有聽見他說話,忽然走上一步,伸手按住了念哥兒的肩。念哥兒顫抖了一下,卻聽話地收住了後退的腳步,側頭看著蕙小姐纖白的手指從自己視線中抽離,淡淡的血色從肩頭單薄的衣服下滲了出來。
“我那裏有藥。”蕙小姐當先走開一步,回頭見念哥兒還呆呆地杵在原地,沒好氣地嗔道,“跟上來呀。”
在行囊裏東翻西撿了一陣,蕙小姐終於把那瓶雲南白藥找了出來。她冷著臉命令念哥兒解開衣紐,露出紫腫潰爛的肩頭,將藥粉均勻地抹在上麵,又用紗布包好。
蕙小姐其實並不習慣做這些事情,她甚至不清楚雲南白藥對這種淤傷是否有效,但為了避人耳目,她隻能一切依靠自己。當她盡量輕柔地給念哥兒敷好傷處,把剩下的白藥塞進念哥兒手裏時,她驚訝地發現念哥兒麵前的地上打出一滴滴的水痕,而他的頭發早已幹了。
驀地意識到念哥兒在流淚,蕙小姐一時不知所措,隻尷尬地站在埋著頭的念哥兒身邊。此刻天已經亮了,遠處已經傳來下人們灑掃的聲音,若是被人看見念哥兒清晨從蕙小姐房裏出去,又是一場百口莫辯的曖昧。
“蕙小姐,謝謝你。”念哥兒終於意識到什麼,慌忙站起來扯過褪到臂彎的衣服。
“這幾天別幹重活。”蕙小姐叮囑道,“否則以後會留下病根。”
念哥兒低低地應了一聲,攥緊手裏的藥瓶,一邊扣著方才解開的紐扣,一邊開門往外走去:“蕙小姐,我走了。”他領會到了蕙小姐複雜的神情,隻怪自己給她添了麻煩和擔憂,此刻唯有盡快離開她的房間,消失得越遠越好。
明知這個人不會聽自己的勸告,照樣會白日黑夜地做工掙錢,蕙小姐又是心痛又是無奈。眼看著念哥兒單薄的身影走出房門,握著藥瓶的手顫抖著總是扣不上最上麵的一顆衣紐,蕙小姐心念一動,又道:“今天晚飯後等我來找你。”
“阿蕙,你起得好早啊。”院子對麵房間的窗戶突然開了,盛廣芸從裏麵探出頭來,睡眼惺忪,“你在跟誰道別呢?”
蕙小姐嚇得手一抖,本能地想要把打開的房門關上,若是被盛廣芸看到自己和念哥兒的一幕,她應該會告訴盛廣哲吧?那盛廣哲又會如何揣測自己呢?那一刹那,蕙小姐隻覺全身的血都湧上臉頰,心跳如鼓,盡管她再自詡新派,二十年代的女孩子仍舊把名聲看得勝過一切,何況她周圍的絕大多數人和封建時代又有什麼區別?她一個大姑娘家,大清早在自己房裏給男人脫了衣服上藥,傳出去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阿蕙,你剛才說要去找誰?”盛廣芸仍舊在窗前探出頭,不依不饒地問。
蕙小姐絕望地轉過眼睛,她敏感的自尊絕不容許任何人將自己和念哥兒編排出流言,給那些無聊的人茶餘飯後作為談資。可念哥兒走得再快,盛廣芸也能看到他從自己這邊穿過庭院。更何況,伺候小姐們早起的李媽已經從院子門口走了進來,她能把衣衫不整的念哥兒堵個正著。
然而,當電光火石間蕙小姐狠下心麵對一切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空蕩蕩的庭院中除了李媽,再沒有一個人影,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提心吊膽地過了大半天,蕙小姐終於確認盛廣芸和李媽都沒有看見念哥兒,這讓她懸著的心安定下來。雖然她想不明白念哥兒怎麼能夠平空消失,但很快就忘了這個問題。
下午她去了一趟慶雲堂,晚飯之後便如約在下人住的偏院找到了念哥兒。他精神看起來不太好,然而乍一見到蕙小姐,平凡的臉上頓時閃現出柔和的光芒,讓人看著心裏如同飲了一泓清泉,清爽而舒暢。
“蕙小姐,您又來教認字啦?”和念哥兒同住一個院子的長工老張等人見蕙小姐含笑點頭,連忙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勞您這麼費心,我們也學不出個樣兒來……”說著一個個嘿嘿笑著,蹩進一間房裏投骰子去了。
蕙小姐學著盛廣哲的習慣撇了撇嘴,見念哥兒站在牆腳有些羞窘地看著自己,便笑著展開手裏的一疊報紙,悄聲道:“這是我參與辦的報紙,你若是夜裏還要去礦上,就幫我們散發給你的工友。”
“這些報紙不是要賣錢的嗎?”念哥兒驚訝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