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唰地浸透了蕙小姐的衣衫,如果不是遇到了萬分危急的事情,那個羞澀的隱忍的少年斷斷不會幹擾到自己的心神……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探望盛廣哲的機會,怎麼能夠半途就舍他而去?“你等等,我很快會去找你。”蕙小姐努力地想要讓遙遠的對方明白自己的念頭,卻徒勞無功,那個無助的呼喚仍然如同海邊的潮水,孜孜不倦地退下去,又湧上來。
房門突地一聲打開來,幾個人影出現在陰翳的回廊下,也霎時間將蕙小姐的彷徨煩悶一掃而光。她怔怔地看著被兩個士兵夾在中間的盛廣哲,立時如同石化一般不能說話也不能動,胸中的酸楚頓時洶湧而上,哽住了口鼻。
士兵將盛廣哲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隻說了句“五分鍾”,就再不發一言。然而他們也並不就此離去,警惕地站在房門口,明顯地要監聽蕙小姐和盛廣哲的談話。
然而此刻蕙小姐已經說不出什麼了。她站在原地,整個身體的力量都靠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木桌上,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怎麼能忍得住淚水呢?昔日那個文質彬彬的盛家七少爺、意氣風發的報館主編,短短一個月中已虛弱慘白得毫無血色,更不必說那淩亂的頭發、淤傷的麵頰和行動不便的傷腿了。從前蕙小姐知道的直奉軍閥的種種惡行無非是道聽途說,此刻親眼目睹,就算心裏早有準備也再無法控製自己悲憤的情緒。
“蕙兒,別哭了。”還是盛廣哲先開了口,微笑著伸出手招呼道,“時間不多了,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蕙小姐努力點著頭,使勁擦去臉上濕漉漉的淚水,走過去蹲在盛廣哲身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她原本想來安慰他她正在想辦法救他出去,可事到如今她已經說不出這種虛弱的謊言。
“你來看我,我真高興。”盛廣哲的臉上依舊帶著和煦的笑,就像他以前在林城辦報的時候一樣,永遠地從容不迫。他任由蕙小姐緊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心疼地端詳著她道:“回家來居然還瘦了……以後我不再督促你做健身鍛煉了,你可要自己自覺跑步打球,別讓外國人覺得我們中國的婦女都弱不禁風……”
“我記得了……”蕙小姐終於吃力地吐出這幾個字來,驀地預感到自己曆盡千辛萬苦來見盛廣哲,不過是為了這無語凝噎的最後一麵,心中的悲傷再也無可遏抑,驀地伏在盛廣哲膝上,淚水打濕了他髒汙的長衫。
“我會想辦法救你的……”她哽咽地重複著這句話,仿佛這幾個字已不是為了安慰盛廣哲,而是為了安慰自己。
“你不用操心了,許多報界朋友都試過去求張宗昌……”盛廣哲不再說下去,可是蕙小姐已經絕望地知道,那個一向以蠻橫暴虐聞名的軍閥是斷不肯放過盛廣哲了。她的七哥,在她剛剛以為得到的時候,就要永遠地失去了。
“時間到。”那兩個守在門口的士兵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將盛廣哲從椅子上拉起,粗聲粗氣地對蕙小姐道,“小姐,放開手。”
“蕙兒,放手吧,你還不到十八歲,以後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盛廣哲柔聲勸慰著,眼裏是一成不變的寬和與寵愛。
蕙小姐鬆開了一直緊握住盛廣哲的手,看著他的背影被兩邊的士兵遮掩得隻剩下了一條縫,迅速地消失在白楊樹鋪天蓋地的陰翳中。
蕙小姐低下了頭,淚水落在自己僵持的雙手上,依舊洗不去手銬在指尖留下的冰冷寒意。她舉起手指,看見上麵還沾著殷紅的血痕。那是七哥的血,她想,她永遠都不會舍得洗去。
“蕙小姐……”本已消停的聲音再度從蕙小姐的腦海中冒出來,仿佛用上了最後的力氣,再發不出其他的音節來,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著:“蕙小姐……蕙小姐……”而那聲音也終究一點點流逝而去,最終再也無法捕捉。
“念哥兒,你怎麼了?”蕙小姐下意識地問出這句話,心中一縮,幾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她大口地呼吸了幾下,大步衝出執法處監獄的圍牆,不顧一切地回到家中,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念哥兒在火車上塞給自己的地址條。她記得念哥兒說過,有事的時候可以去找他,可他現在是不是也已自身難保了呢?
等她終於在皮箱的夾層裏找到那張早已遺忘的字條時,蕙小姐才驚覺自己臉上滿是汗水。她抬起袖子把迷住眼睛的水珠胡亂擦了擦,緊緊攥著字條再度跑出了家門,連母親王太太的呼喚也不曾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