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附錄一 文學的紀念(3)(3 / 3)

這一次潮流的改道,同樣帶給中國文學以巨大的震撼。盡管它改變了中國文學單一的流向,使文學的發展漸趨於正常,但對於“五四”新文學而言,它的主要意義並不在於對“五四”傳統的“修複”;對於40-50年代開始的一體化文學而言,它的意義也不僅僅是在於對這一文學異化的“解構”。這同樣是一個全新的文學時代。文學從過去的作為龐大的和整體的“機器”中“脫出”,而變成了(其實是恢複到)一個又一個的“零件”--在現今,每一個作家、每一部作品,都是這樣的“零件”。

統一的機器於是解體。文學寫作不再是“集體”或受命於“集體”的行為,文學寫作也不再代表群體和他人,極而言之,文學與社會的關係達到了空前的淡化。文學寫作和文學表現的個人化的現象,於是就成為當代最重要的文學風景。私人寫作、私密性、極端的個人體驗以及隻有寫作者自身才能了解的最隱秘的心理和情緒等,成了文學極為重要的題材,甚至成了文學的基本內容。

這同樣是一個特殊的文學年代。文學的基本價值受到質疑,意義被消解,審美功能被忽視,主潮不再存在,而且,人們也不再崇拜、甚至否認有所謂權威。他們聽從的隻是自己的召喚。“暢銷書”、“排行榜”、“首發式”、“研討會”、“簽名售書”……都在有力地激發著人們的欲望和熱情,都在把文學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異的境界。這是中國文學在20世紀最後一個時段的重要景觀。要是用一種不準確的比喻,說這是一個“皇綱解紐”的年代,對比以往曾經有過的文學禁錮的史實,卻也未必含有貶義。盡管我們仍然感到不滿足,但較之以往,文學的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度。擁有此等自由的人,理應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權利。現在的情勢卻是相反,人們似乎缺乏自製,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患了健忘症,他們很容易地忘記過去,而以輕率的態度對待他們業已獲得的一切。

中國當代文學半個多世紀的行程,給人們留下了欲說還休的紀念。它仿佛是行進在榛莽與泥濘途中,一路艱難地走來,把淚水、血水以及更多的汗水灑在那綿長而悠遠的路上。有許多的狂熱與悲慨,也有許多的悔恨與醒悟,苦難曾如頭頂揮之不去的陰雲,而突破層雲之後的燦爛陽光,更讓人感到了生活畢竟還是美好的。

如今,我們反顧來路,透過那迷漫的塵煙,在發現有許多失落的同時,竟然發現也有許多的獲得。是的,我們曾經貧瘠過,然而,我們更是富有。把中國幾代作家的親身經曆以及他們的內心經驗集合起來,便是一座雄偉而悲烈的精神博物館。世界上有很多的人不及我們“幸運”。在曆史的滴血處我們獲得,我們的內心有很多這樣的冰川刻痕,很多人本身就是深埋地底的活化石。我們有很多記憶,而記憶是一種無價的財富。人當然不應生活在記憶中,而應當往前走。但是作家不同,作家天生地要肩負曆史的重載和承受時代的重壓。

作家也有微笑的時候,人們從作家的微笑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但即使作家在微笑,我們也能在他們的笑容中看到深刻和沉重。這是作家與普通人差異之處。普通人可以沒有曆史感,而作家不能沒有。隻要不是有意地忘卻,每個中國作家都自然地感受到了中國曆史之重。把這種“重”用各自的方式表現出來,則是中國作家不可推卸的曆史責任。

謝冕

1998年11月7日初稿於北京

1998年11月8日-11月20日修改於重慶-福州

1999年1月1日再改於北京大學暢春園

(原載《文學評論》,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