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指出的是,除了以文學改造社會人生的動機,與此並行的,在“五四”當時也還有西方人本思想的移置和植入。當人們非常重視文學的“救亡”的責任的時候,同時也行進著文學的“啟蒙”的思潮,即從根本上樹立個人的價值和尊嚴、解放個性和承認個人的思想自由和人格獨立這樣的啟蒙。這一思潮意在把中國人從封建時代的蒙昧,引進到現代文明的狀態。這個方麵的意義,也許在表麵上不如改造社會來得迫切和直接。但事實是,如若不能“新民”,就談不到“強國”,二者是互為表裏的。較之“救亡”,“啟蒙”甚至是更為根本的。
在啟蒙這一層麵上,周作人的《人的文學》所具有的意義,可與胡適、陳獨秀的文學革命的檄文相媲美,它們有著同樣不可忽視的價值。在這篇篇幅不長的文章中,周作人指出,“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非人的文學”。他標舉人道主義精神,認為“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便謂之人的文學”。他強調這是“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自愛而又愛人,利己而又利他,強調的是基於人性的個人的地位和尊嚴。但是國勢的衰危掩蓋了人性的啟迪。救亡的話題終於把啟蒙的話題淹沒在汪洋之中。這個時候,社會興亡、民族再生的題目便壓下了個性解放的題目。
更重要的是,中國新文學革命對於舊文學的質疑,源起於那時的先行者對於文學在強國新民這一目標上的殷切期待。當時憂患頻仍,書生報國無門,救國乏術。求諸實業、求諸國防、求諸吏治、求諸科學,四處碰壁,於是想到了文學救國。若是文學能夠救國,則即使有再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何況乎文言?又何況乎古典?對於中國知識者而言,這裏有一個認識的過程。他們中的很多人,原先都認為中國的積弱在於國民的體質,即所謂的“東亞病夫”。所以他們先想到的是科學。後來才知道那些充當“示眾”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的,卻都有著健壯的身體,而病弱和傷殘的卻是靈魂。魯迅在《呐喊》自序中談到了在日本的課堂上一個電影資料片所給予他的心靈震動:“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魯迅全集》,第1卷,416~41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魯迅在談到他是如何想起做小說來的時候,說過他那時的文學觀:“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我怎麼做起小說來》,見《魯迅全集》,第4卷,51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許多人都懷有這樣的文學信念,從康有為、梁啟超開始到“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參與者,他們都堅定地相信文學的社會改革作用。
因為對文學的期望過高,因此百年文學的生存狀態一開始就是超負荷的。誠然,文學對改造人們的精神是有作用的,但文學的這種作用卻是遠非直接的,特別不會是即效的。文學在社會生活中,是通過審美的方式使人們產生愉悅,並間接而緩慢地作用於人們的情感。通常人們都把文學和藝術並稱,文藝在作用於人們的心靈方麵,確有共通之處,即它們首先讓人感動,而後影響人的行為。這種影響主要是在淨化和提升人的情感的層麵上。因此,更準確地說,文學隻是一種潤滑劑,而主要的不是藥到病除的良方。
但是,文學改良和文學革命的前驅者們,一開始就把文學當成了救亡圖存的首要甚至是唯一的手段。這就使文學一開始就有了不堪承受之重。既然文學在今天能夠救國救民,那麼,日後也就一定能夠“亡黨亡國”。後來發生的一切悲劇,從20世紀40年代直至70年代的漫長時間中一切發生在政治--文學領域中的人為的災難,其實在新文學誕生之初就已埋下了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