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附錄二 新文學一百年(4)(1 / 2)

上述這樣的文學狀態,是長時間的、持續的、漸進的過程。作家被引領和進入這樣的狀態,也是始終一貫的、不間斷的過程。幾乎所有的作家(也許少數或極少數例外)都無法適應這樣一種被指令的狀態。他們被要求不斷進行自我改造,自我改造的前提是自我批判,而自我批判的核心則是所謂的個人主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整個文學界彌漫著惶惑的氣氛。張天翼用不確定的第三人稱的語氣表達他的忐忑:“他自以為是站在勞動大眾立場,並為他們而寫,究竟他做到了沒有,做到了多少?他的沒有做到或做得遠不夠,或自命做到而實際沒有做到,這除開怪那時的政治環境而外,就沒有一點主觀方麵的原因麼?”(《張天翼選集·自序》,上海,開明書店,1951。)巴金也對自己以前的創作加以否定:“很早我就說過我沒有寫過一篇像樣的作品。現在抽空把過去二十三年中寫的東西翻看一遍,我也隻有感到愧怵。時代是大步地前進了,而我個人卻還在緩慢地走著。在這樣的時代麵前,我的過去作品顯得多麼地軟弱,失色!”(《巴金選集·自序》,上海,開明書店,1952。)

回望新文學走過的路徑,它的一切輝煌和曲折使人深省。新文學雖然飽經滄桑,但依然成績斐然。它出現過一代又一代傑出的作家,也出現過一批又一批優秀的作品,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至今還不是一個成熟的文學形態。這是一種令人有點沮喪的判斷,但事實確乎如此。這是由於,迄今為止它還不能在影響新文學發展的若幹重大的問題上,如傳統與現代、社會與個人、政治與藝術、思想與審美等這些根本性的問題上給自己定位。文學非常容易受它的環境所左右而產生搖擺和動蕩,它始終處在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中。因為這種種的原因,在“五四”之後的一些文學階段裏,原先的那些卓有成就的作家,可以認為是大師的作家,都在這種搖擺和動蕩中黯然失色。20世紀50年代以後茅盾、郭沫若、巴金、曹禺(一篇談論曹禺創作的文章談到,黃永玉曾說曹禺“失去了偉大的通靈寶玉,再也不容易找回來了”,這篇文章的作者說,“這個比喻說的是曹禺特有的思想才能和藝術才能,他對現實生活和戲劇藝術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悟性,能夠看穿人的靈魂,了解人的性格與命運”。見甘競存:《戲劇大師曹禺的“悟”》,載《雨花》,1998(4)。)都沒有寫出超過《子夜》、《女神》、《家》和《日出》那樣的作品。老舍也隻有《茶館》差強人意,除此之外,也無法重現昔日的輝煌。

造成這樣的事實的根本原因,如前所述,是由於一開始就對文學的期望過高。由於期望過高,急切中使文學由傾向進步轉而傾向激進誠然,終於因靠攏政治而最後陷入政治。這種陷入對文學的打擊是致命的。文學可以對社會人生起作用,但把天下興亡盛衰的全部希望寄托於文學,造成文學不堪重負的局麵,不能不說是一種錯失。從道理上講,文學可以是藥,但也可能是茶或酒,甚至可能是軟飲料。文學可以改變社會人生,但卻遠非是即效的,而是一個緩慢浸潤的過程。

新文學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把注意的中心投放於思想和內容的革新上。對白話詩而言,為了“白話”而忘了“詩”,對新文學而言,為了“新”而忘了“文學”的現象,那時就存在。在新文學的建設中,由於急切地要使文學進入社會人心的改革,它的注意力一開始就集中在對於文學的思想內容方麵。從它誕生的時候開始,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從來就存在著為思想而輕忽藝術,為革命而輕忽文學的弊端。

40年代初那篇重要的講話發表,更為文學鮮明地提出了“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指針。其實作為文學藝術來說,藝術性是決定性的,也從來就是第一性的。這是它的應有之理。在它所涉及的一切方麵,無論是政治,還是別的意識形態,都隻能是通過文學藝術的方式來實現它的意圖和價值。一旦離開了這個前提,那就不是藝術。這樣一個基本的觀念,卻長期受到人為的曲解。我們麵對的事實從來都是:政治對藝術的強暴,思想對審美的侵略。為革命而放逐抒情,為思想而放棄藝術,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