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令人窒息的沉悶中解脫,後黥向其它人欠身後,便向顓頊帝告退,想盡速離開大殿,返回人間。
人才走到天門,就見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那裏。
後黥連忙回頭,想要避開,卻已被眼尖的對方看見。
那人冷厲的嗓音不疾不徐的響起。「怎麼,看見人連聲招呼也不打?」
後黥想要抽離的腳步一頓,頎長的身子因這道聲音整個僵直,臉色也愀然一變。
總覺得四周的空氣變得好稀薄,他必須使盡所有力氣才能維持呼吸平穩,可冷汗卻早已涔涔流下。
一聲嗤笑令殘存的空氣漾開,周遭頓時一片寂然,隻剩兩人存在。
「想逃?你以為你逃得了嗎?後黥……」男人故意放慢每一字、每一句,將折磨他的時刻拉得更長,「那可是九條命,被活活奪去的冤魂哪……」
不關他的事!不……
臉龐被不知何時接近的大掌用力抬起,被迫對上一雙含恨、妖詭的瞳眸。
「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嗎?提醒你……這張醜陋的臉是誰給你的,而你身體裏又是流著誰的血……」
唇瓣已無法克製的顫抖,喉嚨也像被狠狠掐住一般,什麼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後黥的倉皇失措似乎讓施虐者心情大好,就見緊掐他下顎的手倏地一鬆。
「哼!你可別忘了該怎麼贖罪!」
言畢,人已遠去,隻剩殘留在腦海中的可怕回憶,回憶化成數萬隻黑色骷爪,不斷撕扯著被遺棄的他。
孤伶伶的,他被一切給遺棄……
炎熱的天氣已持續好幾個月,大地呈現一片焦黃。
「爹爹,您要上哪兒?」淨白如瓷的小臉仰得高高的,看著仿若天神般的男子,差點把脖子給仰斷了。
「爹爹要去執行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務。」
「什麼很重要的任務?」男童想摸男子肩上的大弓,卻被輕輕推開。
「噓!這是秘密,不能說的。」
「為什麼?為什麼?」男童執拗的扯著男人的衣角,直要知道,「告訴我嘛,爹爹!」
男子莫可奈何的勾起一抹寵溺的笑,他蹲下身輕撫著男童的如緞黑發。
「你會保密嗎?連娘都不說?」
「嗯!」小腦袋點頭如搗蒜,很豪氣的拍了下幹癟的胸膛,用稚嫩的童音撂下誓言。「男人間的約定。」
「好。」男子綻開一笑,傾身將唇貼在男童的耳畔,細若蚊鳴的道:「是……要爹爹去……」
那幾個字男子說得極輕、極輕,輕到男童根本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
就見偉岸的身影轉身離去,突地一道拔尖的女音響起──
「不要去!後羿、後羿──」
小男童疑惑地看著娘親淚流滿麵的踉蹌奔出,不解地抓住她的衣袖。「娘,妳別哭,爹爹很快就回來,他說的。」所以,根本不用哭啊!
女子用力甩開他,力道之大,將他整個人給摔倒在地,不若以往般愛憐他,女子隻是趴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哭吼。
「不……不──」
那日之後,他再沒見過爹,而娘親自那日後就鎮日以淚洗麵,瞅著他不語。
直到一日,他恍惚的自睡夢中轉醒,臉好痛好痛,伸手去摸,是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好痛……娘娘,我好痛、好痛……」他會死的,死了之後,誰來陪娘?
接著響起的,是每晚睡前回蕩在耳邊的低吟。
「乖孩子,好乖喔,很快就不痛了,娘會很快刺完,不會痛的,乖乖……」
意識迷離間,什麼都記不得了,隻有斷斷續續的誘哄聲與刻骨銘心的劇痛,傷口像被撒上一撮又一撮鹽巴似的灼痛。
「孩子,你好乖喔……要怪的話,就怪娘將你生下,讓你注定要受折磨;但是現在不用怕了,破了相就不用怕了……乖乖,你一定要記得,千萬別聽……什麼都別聽,尤其是……」
關於記憶,至此結束,當他再次醒來,天地間一片蒼翠,眾人各自擁著僥幸存活的親人歡呼讚誦,但他身邊卻什麼也沒有。
隻有他一個人怔怔的守住屋子,直到那男人出現……
「後黥。」威嚴的嗓音響起,「你在這兒做什麼?」
彷如自最深、最寒的地獄中被一把拉起,滿身大汗已說明剛才所受的煎熬有多麼令他害怕。
強壓下心頭不停竄升的恐懼,後黥連忙收起心神,俯首恭謹的向來人行禮。
「稟顓頊帝,沒什麼。」
不過,他欲抹去的心思易被看透。
「剛才帝昊又來向你索討被你爹奪去的九條命?」
唇瓣刷地毫無血色,彷若鬼抓妖劃的左半臉也像被火灼般的燒燙起來,後黥抖著手遮住臉,啟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想憶起這些事,卻總是時時刻刻被提醒……
「雖說父罪子擔,後黥,你能做的就隻有試圖彌補,別太苛責自己。」
但……在所有人都逼迫他的情況下,要他如何能不怪罪自己、責求自己、審判自己?
可是能出口的,卻隻有一句毫無意義、於事無補的話——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