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葉芳芝的不留情麵讓她坐不下去了,她拉開椅子讓開信道,和忙著打烊的眾人揮個手,無精打采地走出廚房。

匡政應該走了吧?剛才一忙,也沒留意他是何時離開的,見了那麼短暫一回,她焦躁的心沒有得到安寧,反而更為惆悵了,這樣下去,她又能得到什麼?可就是忍不住啊!連不斷彌漫著煮食氣味的廚房也趕不走她了,她隻是想再看一眼,沒想到一眼之後還想一眼,她暗地懷疑,葉芳芝是不是也給她喝了符水了,而且量比匡政喝下的還多幾倍!

她垂著頭,抓住店門門把,未及推開,一隻男性的手臂適時替她開了門,她氣弱地道了謝,走出店外後,對方和她並肩齊步,並未各走各的,她頭一抬,吃了一驚,「你還沒走?」

「我送妳回去吧!」匡政從她肩上解下背包,晃一晃道:「挺重的,裝了什麼寶貝?」

「新買的書。」止不住喜悅,她貪婪地看了他好一會,瞬也不瞬地,他感到有異,她已搶先開口,「不用送了,很近的。」怕這樣送下去,她會失態。

「意外是和遠近無關的。」他意有所指道。

明白了他護送的用意,喜色淡了些,她悶聲道:「不會的,我很平凡,什麼都沒有,不會有人對我不利的。再說,總不能讓你送一輩子。」

「一輩子是不可能,這幾天我能做的就盡量做吧!如果有必要,我再找人跟著妳。」他不由分說,率先走著。

「匡政!」她高喚,一股惱怒陡升。這人看似溫和,怎麼霸道起來了?「我沒做什麼,不需要保護,你別擔這個心,上次隻是意外啊!」沒有那件事,他是不會主動和她多接觸的,想到這,心坎就滲出淡淡的酸意。

他似充耳不聞,繼續走著。她一急,小跑步追上他,在他前方冷不防停下,幡然回頭,鎖住他的眸,門牙扣著下唇,眉心凝聚。突如其來的變異令他暗訝,他保持一貫的平靜,文風不動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張嘴深呼吸,又頹然吐氣,無奈地開口:「如果,連我這個和你毫無男女之情的人,都能得到你如此溫柔的關注,那麼,你看著長大的駱家珍所得到的照拂就更不同凡響了吧?你想要人家死心,光靠我大伯是沒用的,人一執迷起來,老天爺說什麼都沒用,駱家珍沒有你的溫柔相待,就不可能心存厚望,你是不是也該克製自己,別在施放無謂的友善了,你……你……自找的!」腳奮力一蹬,她奪回背包,返身就走。

他呆了一下,暫時不去消化這番怨氣滿天的諍言,提步追上不時恨恨踢著路上碎石子和障礙物的小女人,尾隨著不越前。

一顆顆石子或空罐頭從她的腳尖以拋物線彈向前方,被流彈所擊的野狗哀哀逃竄,他遏製著源源滋生的笑意,心裏很清楚,隻要一笑,程天聆往後會打死不再和他打照麵,他不期望有這種情況發生。

他並不否認,見到她是生活中少有的愉快之一。她偶有年輕的小任性,卻懂得節製,對自己的生活有定見,多數時候很能替別人著想,可以犧牲自己揮霍青春的特權照顧家人;她明朗單純,隨遇而安,露齒而笑時,散發著不帶雜質的全然喜悅,親近她可以產生如沐春風的歡快。今晚她忽而義正辭嚴地板起臉來,他除了詫異,還有無來由的小小不安,他是希望她快樂的。

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她陡地轉身,見到他兩手放在褲袋,姿態一派自在,她惱羞成怒,加重語氣,「你不必跟著我,我家就在兩條街外,不會迷路的!」他看來無所不曉,怎麼這麼難點通!

「我不想今晚有任何意外,我看著妳進門,妳不開心,不和我說話也行。」他瞄了眼靜巷的走動行人,口吻如常,嘴角卻古怪的抿著。

「你──」果真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她惱恨難平,重話說不出口,右腳泄恨地踹了地上一下,一顆圓石子踩個正著,讓她的半跟短靴朝前滑出去,結結實實踢中他的膝蓋。他悶哼一聲蹲下,她大吃一驚,抓住他的膝蓋揉撫,不停地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踢你的!疼不疼啊?對不起,別生我的氣,我幫你揉……」

他看著俯在膝上的小小頭顱,如果情況允許,她大概會掀開他的褲管對著痛處猛嗬氣吧,像對幼兒園跌倒的幼兒一樣地哄拍。

他縱聲笑了,把方才積累的笑意一舉傾出;她抬起頭,錯愕萬分。他笑得極為開心,一口亮潔的白牙很是刺眼;她扁扁嘴,淚花生起打轉。

「有這麼好笑嗎?」她像踹在自己身上一樣心疼得要命,他卻拿她取笑?

她推開他,扭頭就要起身。瞥見她滿腹委屈的小臉,他硬是憋住,急忙拉住她的肘彎,「天聆──」

她屈跪的重心不穩,被驟然一掣,鞋眼偏歪,朝他撲個滿懷,兩個人跌坐一處。

他錯愕得忘了反應;她的麵頰巧巧地貼住他的肩窩,輕易地吸進他獨有的、令她再一次悸動的氣味。她輕揚唇角,喜色渲開……和上次在床上不得不然的親密不同,他拉住了她,偎近她,沒有推拒她,是情不自禁嗎?

她不確定答案,卻聽從了心底唯一的聲音,她悄悄伸出了手臂,穿過他的腋下,環住他的背,乍然襲上的暖潮讓她閉上了濕濡的眼睛;他微微一僵,兩掌撐在地上,被動地承受著她的擁抱。

隔著薄軟的夏衫,他感覺到她心髒劇烈的敲擊,一下又一下震懾住他。他對她做了什麼?

「天聆?」他斂斂心神,扶著她的腰,輕輕低語,「有人在看了,起來吧!」

她直起腰,略帶羞澀地凝視他,默默起身,看著他站穩後,以一致的快慢和他齊肩走著。

他罕有地語塞了。他們的關係,本來像順流而下的兩艘平行船,卻在預期外的湍流中對撞了,他希望她能毫發無損地前進,前往屬於她的港灣,她的反應居然超出他的掌控,隨他止行了。他該說些話的,沉默在此時是危險的。

她略抬手,握住他的掌,對她來說,那是泛著甜味的無言示愛。一個小小的結在她心裏解開了,她下了個決定。

他暗歎不妙,偏頭看她,直言:「天聆,知不知道妳正在做什麼?」

「在做一件快樂的事。」她不假思索,笑得唇彎如月。「匡政,你不快樂嗎?」

他內心一愣,忽然承接不起這個問號,他當然不是不快樂,但是他不能讓快樂以這樣的模式進行著。相對於他,她隻是個小女孩,他已過盡千帆,不能也不該擁有如此奢侈的愛戀,她並不真正認識他。

「小女孩,我已經過了為快樂而活的年紀了,不,應該是說,快樂從不是我追求的生命選項之一,妳在我身上,是找不到這一點的。」他坦然不諱,等著她愀然變色。

她卻依舊展顏著,不以為然道:「我二十五了,別再叫我小女孩了,我有幾個同學都結婚生子了。你一點都不老,劉德華年紀比你大,還不是萬人迷。我不必在你身上找快樂,如果你沒有,我可以帶給你,人人都可以擁有,就算是天災人禍的國度,它的子民也可以追求快樂……」她沉吟地頓了頓,鼓起勇氣凝視他,顴骨染了一層薄紅。「說實話,你上次吻我,是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瞬間怔住,陷入是與非的兩難,一時言拙,「對不起,那次我不是──」

「說實話!」她執拗地打斷他的閃避,更靠近他一點。

他對住她認真的亮眸,竟無從躲逃;他也不該躲逃,她落落大方,他又何必遮遮掩掩?坦誠的麵對她,不把關係弄擰,才能減少不必要的傷害;況且,他是喜歡這個女孩子的,雖然他一再告訴自己,這和男女之情無涉。

他泰然笑了,「有,當然有,我不是木頭,怎麼會沒感覺!」

她瞇眼,「真的?」這麼容易地承認,接下來必然不會有好話。

「真的。」他煞有介事地閉了閉眼,「像親了家珍那隻馬爾濟斯小狗一樣,很開懷,很自在,隻是道理上不太應該。」

果然不出她所料!

她揚起拳頭,作勢往他前胸落下,轉眼一想,又垂了下來,回頭走自己的路。「像小狗也不壞,起碼你不討厭我。」她毫不扭捏地說著。

他悅色隱去,各種滋味雜陳,他又得再次讓女人失望了嗎?對著她纖美的背影,輕道:「天聆,我們就作朋友吧!不嫌我年紀比妳大上一截,就作個可以交心的朋友,妳有任何需要,我做得到的,一定盡力。」

她停步不動,背在身後的手指糾結著,細思半晌才回首,令他不解的,她竟同意地眨眨眼,「嗯!聽你的,就作朋友。」她勾起他的臂彎,親密地相倚前行。

「妳到底……」聽懂他的意思了嗎?

「朋友啊!我腳酸了,讓朋友靠一靠,行不行?」她一本正經。他無奈地笑了,卻又莫名地如釋重負,為她孩子氣的耍賴。

朋友啊?

他隻想作朋友,她由得他,她個人的喜歡,不該帶給他困擾。她想通了,隻要能靠近他,就有難以言喻的歡喜,那麼,他認定是什麼關係,又有何重要?她不想成為他的煩惱來源,一點都不想,在他認可的範圍內,維持小小的快樂,比非要他表態或接受來得有意義。

「小姐,妳快睡著了?」她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了。

「別說話!」

在偷來的短暫愉悅裏,她拋開了所有的掛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