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尹方士神色泰然,繼續說道:「那時我讀《淮南子》入了迷,每句每字都仔細琢磨,可是書中文辭深奧,一時半會如何領會?好不容易看見一句實在話——『得螳螂伺蟬自障葉,可以隱形』。意思是螳螂捕蟬時,藏身於樹葉之後,而蟬近在咫尺,也看不見螳螂。倘若有人得到那片葉子,就可以像螳螂那樣隱匿身影。嘿嘿,老道自然深信不疑,爬上家門口那棵老楊樹,細細的搜尋。接連尋了兩三天,終於發現有隻螳螂躲在樹葉後麵,我大喜過望,剛想伸手去摘那片葉子,偏巧一陣烈風吹來,刮的樹搖枝顫,落葉混雜著塵土,撒滿一地,哪裏還找得出那片『隱身葉』?」這時候,紫元宗猶在沉思「道長是漢朝人,今年七百七十九歲?!人食五穀雜糧,怎沒個三癆五災,如何能活這麼久?不過他是仙人,起死回生都能辦到,為何不能活幾百歲?」尹方士見他發呆,用箸尖點了點他的手背,道:「喂,小子,放著滿桌的好酒好肉不吃喝,你犯哪門子呆勁?」紫元宗訕然而笑,持壺斟滿酒杯,正要與尹方士對酌,忽聽無憂在裏間低低輕吟,立即又放下酒杯,想起身進去察看。尹方士忙按住他手腕,道:「不用擔心,小丫頭神魂初定,還需靜養。等她神誌清醒,我再以三花續魂丹調和氣血。這會兒先別去打擾她。」紫元宗點頭應從,依言坐回桌邊。尹方士搔搔腦袋,嘟囔道:「被你這一攪,打斷話頭,方才我講到哪兒了?」紫元宗笑著心道「道長剛才說『隱身葉』。」
尹方士一拍膝頭,道:「著啊,你想想,我為了鑽研道術,連家人活計全都棄而不顧,修道若不能有所成就,那可吃虧大了。所以必須找到那片『隱身葉』。當時我盤算良久,回屋裏取來笤帚,把楊樹下的落葉統統掃作一大堆,再喚出媳婦兒,讓她站在身前,然後我撿起地上樹葉,捏在手指間,問她『看得見我嗎?』。她莫名其妙,反問道『你作什麼怪?』我板起臉斥道『少胡說!咱倆後半世的富貴享樂,全在此一舉,你隻須老老實實回答便好!』她隻得答道『看得見。』於是我將葉子放入簸箕,再撿起另外一片,又問『這回看得見我嗎?』。如此反複數次,我手持一片樹葉,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媳婦忽然高聲道『行啦,行啦,看不見你!』,我立時大喜過望,心想終於找到《淮南子》裏描述的那種隱身葉了!」聽到此處,紫元宗既驚訝又好笑,暗想世上竟有如此愚笨之人,忽見尹方士默然望著自己,不由微感尷尬,心道「道長請恕無禮,我想……尊夫人並非真的看不見,定是她焦躁不耐,便順著你的意思說話。」尹方士未置可否,隻淡淡的「哦?」了一聲。
紫元宗又心道「《淮南子》中記述的『得螳螂伺蟬自障葉,可以隱形』,多半是比喻,如何當真?——螳螂捕蟬隱身於葉後,是因為螳螂體形微小。道長堂堂七尺之軀,一片樹葉怎能遮掩得住?」尹方士微微一笑,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講的道理淺顯至極,可那時我篤信道書,卻沒有想到此節。」他略微停頓,接著悠悠說道:「人生於世,往往執迷不悟。我因癡醉修道而斷章取義,你因沉溺****而行為癲狂,兩者大同小異。你此時笑我愚笨,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麼?」紫元宗無從答言,慢慢低下頭,出神的注視著酒杯裏晃動的亮光。
尹方士啃光手裏雞腿,連飲數杯,就著袖子抹了抹嘴,道:「別扯遠了,咱們接茬再說當年的倒黴事……我得了那片隱身葉,自以為大功告成,手舞足蹈的又跳又喊。媳婦隻是冷笑,敲著米甕說『你盡管瘋癲罷,眼下無米下炊,過兩日餓的翻白眼時,卻看你怎麼瘋。』嘿嘿,寶物在手,還愁吃穿用度?我聽了妻子的抱怨,立即帶著隱身葉上街。正巧那天恰逢趕集,市井裏到處都是攤販,各樣吃食用品應有皆有。我便徑直走向一間米鋪,左手高舉隱身葉,右手提起貨櫃裏的兩袋稻米,扛在肩上,轉身就走。米鋪掌櫃追著大聲要錢,我毫不理會,料定他是在跟別人喊話——本來嘛,我用隱身葉隱藏了身影,那掌櫃肉眼凡胎,怎能看得見?」這回紫元宗沒有笑,反倒微覺心緒沉重,蒼涼之感油然而生。尹方士眯起眼,似在自言自語:「結果可想而知。我被當作白日明搶的賊人,送到縣衙門裏候審。過堂時我還納悶:這些凡夫俗子,怎能識破隱身葉?難道撰寫《淮南子》的道家聖賢,還不及他們高明?此理萬萬不通。隨後縣尉升堂,聽原告陳述完案情經過,問我為何當街搶劫。我就把自己如何立誌修仙,如何苦讀道書,又如何發現『隱身葉』,種種情由詳細敘說一遍,臨末環顧四周,還問周圍的人『奇哉怪也,你們諸位,果真能看見我?』話音未落,那縣尉早笑得涕泗橫流,兩邊衙役也全都前仰後合。鬧了半晌,縣尉強忍住笑,對我說道『春秋時楚人作文,曾寫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之句。看來古人未卜先知,早算定會有你這種蠢材現世。』這些評語傳作笑談,不久廣為人知。從此,『一葉障目』的綽號跟定了我,無論到哪兒,都有人以此調侃取樂。」紫元宗搖搖頭,歎口氣,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尹方士也默默無語,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好半天,忽道:「你知道麼?世人得知我這些往事,往往捧腹大笑。數百年來,隻有兩位異士對此不動聲色,別有感觸。」紫元宗暗問道「哦?哪兩位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