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無數艱險,嚐遍世間甘苦,紫元宗和無憂公主生死與共,傾心相知,但卻從未想過婚娶之事。偶然憧憬將來,無非是「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這類含糊念頭。忽經尹方士口裏道出「成親」二字,兩人如夢方醒,豁然茅塞頓開,可又似乎愈發迷糊了——清純的戀情有如霧氣,再濃再厚,也虛無縹緲。等到真的談婚論嫁時,才仿佛從雲霧裏突然透出無數道亮光,令懵懂的戀人眼花繚亂:紅燭,蓋頭,喜車,合歡巹,鴛鴦帳,一件件物事光鮮,既新奇又真切;鋪氈,牽巾,梳髻,挽同心結,交拜天地,婚禮比一切海誓山盟都實在。然而,當這些儀式都結束之後呢?……這些結束後,新人共進洞房,同入羅衾,接下來的事,那就隻能意會不可言傳了。
偏偏這兩人心語相通,即使暗自「意會」,也能夠彼此覺察。紫元宗十年苦役生涯,整天累死累活,朝不保夕,哪裏思量過娶親成家?腦中或有信念,隻是些稀奇古怪的想像。無憂的臉紅到了耳根子,仰頭看著屋頂,佯裝從容,心裏還唱歌「天上星星亮晶晶,明月如鉤草如茵,遠山蒙蒙風兒輕天……」此乃她應付難堪的不二法門,可惜毫無用處,翻來覆去唱了半晌,心口仍舊怦怦鹿撞。女孩兒家早省人事,無憂不知夫妻閨房隱秘,但也明白花燭夜後就將告別童貞,嫁作新婦,相夫持家,還要生兒育女……個中曲折不能細想,哪怕稍稍念及,也能令純潔的少女羞赧不已。
兩個人各有所思,雖有千萬衷腸要傾吐,偏又強自壓抑心語,連目光都不敢相觸。而他們的手始終緊握著,片刻沒有分開。
不知過了幾時,日頭偏西,彩霞漫天,屋子裏金燦燦的。無憂忽地轉過頭來,抿嘴笑道:「哎,別瞎想啦!」紫元宗神遊天外,正想到奇妙處,被她這麼一打斷,立時滿麵通紅,心裏答道「沒……沒有啊。」無憂聳聳鼻子,做個鬼臉,道:「瞞不了我的。」她是突厥女子,雖然害羞,並無靦腆扭捏之態。
紫元宗見她嬌顏生俏,秋波流轉,真是說不出的可愛,心下一蕩,笑著暗道「我啊,剛才想起了昨晚你的話。」無憂眨眨大眼睛,問道:「我的話?什麼話?」紫元宗心道「昨日你說,咱們一起回到草原,牧馬種花,還說……做我的妻子哩。」無憂「哦」了一聲,抬眼望著屋梁,道:「是嗎?我忘了啊。」紫元宗情知此言非實,含笑心道「公主尊貴,金口玉言,還這般抵賴麼?後天請尹道長主婚,那兩老夫婦為媒,到時候,由不得妹妹不嫁。」無憂垂下眼簾,睫毛微顫,低低地道:「就不嫁。」腮畔泛起兩朵緋雲,繼而忽發奇想,忍不住扭轉臉,心中問道「哥哥,兩個人作了夫妻,如何才能生下孩兒?」紫元宗一愣,撓撓腦袋,滿臉尷尬之色。他隻在建武營裏曾聽役夫們談及這類話題,但多為褻猥下流的俚語,此刻怎能以此作答?躊躇之際,強抑心語,一麵默默措辭。
無憂紅著臉笑得直不起腰,她才問出那句話,立即後悔不迭,羞慚無已,心裏著忙道「哎呀,再別說這些事情啦!我不要聽,不聽!」紫元宗暗想「又不是我先說的。」摸摸後腦勺,跟著咧嘴而笑。
兩人就這樣唧唧噥噥,竊竊心語,言辭間少了些許純情,多了兩分熱情。這也是戀人相處的必然結果:無論開始多麼純潔天真,總會有渴望肌膚相親的那一天。倘若僅是彼此凝視,始終毫無欲念,那恐怕隻有門畫裏的金童玉女才做得到吧。
暮色漸濃,無憂重傷初愈,體虛氣弱,加上又興奮了半天,不覺倦意湧上,身子歪斜睡眼惺忪。紫元宗服侍她喝些稀粥,隨後攙她回裏屋歇息,自己提了酒壺徑入灶房。那老薑頭夫婦許久沒聽見尹方士招呼,不敢擅進堂屋打擾,隻躲在灶下飲酒用飯,此時早就醉飽,已去磨坊裏打鋪睡下了。
紫元宗尋個湯桶燙了兩壺酒,坐回木桌邊,斟酒獨酌,把那盆清蒸熟雞扯來吃。一麵吃喝,一麵回想這兩日的驚險奇遇,隻覺絕境裏覓得生路,恍若兩世為人。轉念憶及往昔:自從逃出龍虎山莊以後,幾個月來不是自己受傷,便是無憂病重,兩個人輪番吃苦。算起來真正安樂的日子,唯有今天,莫非這就是厄運遠去,幸福將至的轉折點麼?
他滿腔歡暢,驀然又想起:自己不知怎的突然劍術絕倫,接連打敗道宗數位高手,千軍萬馬裏往來馳騁,料得此等本事足以縱橫天下,以後與妹妹偕老天涯,又有誰敢侵犯?……紫元宗飽受世人欺淩,隱忍多年,雖得無憂公主傾心相愛,然而自身尚且忍辱苟活,卻如何能保護心上人?直到如今神功初成,他才意氣風發,男子漢恃勇傲物的豪情充滿胸臆,委屈積怨一掃而空。紫元宗越想越得意,手持酒壺隻顧痛飲,不覺酩酊沉醉,伏在桌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