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元宗暗忖道「那還有錯?這小子年紀雖幼,生性狠辣,先是恩將仇報用毒針刺傷妹妹,如今又無端害死許多船夫,還累得我差點葬身魚腹。小壞蛋沒來由隻管瘋狂作惡,簡直跟狼崽子似的。也難怪,人心本就醜惡凶狠,連小孩子也是如此。」繼而又想「昨晚看他懸吊在繩索上,多半已掉入河裏淹死了。嘿嘿,好,死的好!這是他自己胡作妄為丟了小命,與旁人無關,日後妹妹可不能因此責怪我。」念及此節,登覺身輕氣爽,仿佛扔掉了一個沉重的大包袱。信步沿河走去,轉過兩處灣灘,遙望前方鐵索橫空,對岸大片蘆葦飄蕩搖曳,依稀是晚間所見的那個渡口。紫元宗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渡過黃河到達了西岸。當下棄岸向西而行,慢慢爬上河邊山嵐。回首眺望,腳底滄浪層湧,雲靄蒸騰;瞻顧四周,危崖倒懸鬆柏,那條鐵索端頭就鑲嵌在岩石裏。此等險峻隘口,當真飛鳥難度。可是西行路迢迢,前麵不知還會遇到多少艱難險阻。紫元宗唏噓躊躇,心底不由暗生憂慮。
正感歎間,眼光瞥向固定鐵索的那塊岩石,忽見石頭頂端蹲著個身影,瘦小纖弱,臨風抖瑟,卻不正是浮生草麼?紫元宗臉色陡變,連退了兩三步。恰好浮生草也看見了他,立即起身,猴兒似的溜下山岩,笑嘻嘻地走近跟前。
昨夜割斷纜繩後,浮生草拋掉匕首攀上鐵索。他自幼多曆苦難,性格比同齡孩子堅韌百倍,竟然秉持一股毅力,順著鐵索爬過黃河,直至對岸山頭。等雙腳踩到實地時,發現四方荒涼沒半個人影。浮生草又冷又怕,獨自哭了大半天,對著滔滔河水茫然發呆。此刻忽然見到紫元宗出現在眼前,他心裏登感安全,身子也暖和了,不知怎的露出了笑臉,歡歡喜喜的蹦跳著迎過去。
紫元宗正感憂悶,瞧著浮生草走來,想起被他拖累的苦處和無憂所受的磨折,舊怨添新恨,按捺不住心頭怒火,提起手掌劈臉就是一個耳光。盛怒之下幸好沒忘記無憂的叮囑,五指僅僅輕拂過他的臉頰,並未使出力氣。饒是如此,浮生草也被打的滿地亂滾,鼻子和嘴巴裏涔涔流血。
這一巴掌,如同玄冰做成的烙鐵,打疼了臉,更打傷了一顆童心。剛剛萌生的暖意轉眼涼透,熱情陡然熄滅,浮生草幼小的心靈,隻留下冰冷的傷痕。說來奇怪,孩童喜歡或者憎惡某人,常取決於微不足道的小事——成年人縱然悉心撫養,循循教導,也難以與其知心相交;偶然的一次打罵,甚至某句話,某個小動作,卻能讓他一輩子刻骨銘記。剛才浮生草走到近前,隻想得到安慰和嗬護。假如紫元宗當時微笑著抱住他,那麼兩人很可能冰釋前嫌,從此摯情相伴,浮生草會把紫元宗當作父兄一樣敬愛。
然而這個耳光,卻將芥蒂變成了鴻溝。天命弄人,兩顆心靈同樣飽受苦難,本可以相濡以沫,但是現在卻驟然遠離,隻怕永生永世再難跨越隔閡了。浮生草抖抖索索爬起身來,眼裏閃動著淒楚的淚光,直愣愣地瞪著紫元宗,活像被妖魔震懾的小生靈,連眼皮也不敢合上。這種神態透出的情緒,正是常言所說的「寒了心」。可浮生草太小,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孤獨,愁悶和厭惡,各種痛苦驀然湧來,他驚惶到了極點,反而激發出逃跑的膽量,忽然轉身掉頭,向懸崖下的滔滔黃河跳去。
紫元宗吃了一驚,右手前探,五指霍然發勁,相隔丈餘距離,硬生生的把浮生草飛出的身子抓回來,挾在胳膊彎內,轉身撒開步子往西馳行。浮生草拚命掙紮,大哭大喊,直鬧到筋疲力盡,才蜷縮在紫元宗懷裏睡著了。
頃刻間馳離山巒,前方是關內道地麵。隻見豔陽高照,萬裏碧空之下,三秦大地黃土漫漫,一條條寬闊的官道交織縱橫。紫元宗足不停歇,一直西行,到中午時分已抵達延州城北。展眼環顧左右,太和山與鳳凰山兩峰相峙,清澄的延水蜿蜒流淌。河邊山腳綠樹成蔭,當世著名的「延州牡丹」遍種各處,黃土鮮花相互映襯,宛如夕靄裏麵飄曳著片片彩霞。
其時佛教昌盛,京畿和關內的達官貴人都熱衷捐造佛像,而延州城外太和山巍峨雄峻,寺廟林立,更是開挖石窟,雕琢佛像的絕佳所在。因此滿山遍野斧錘「丁當」聲不絕,石匠木工們日夜忙碌。
紫元宗沿大道趕路,行至半山腰的釋迦洞前。此處乃太和山佛事名景,這天恰逢洞內幾尊石佛像完工,捐造佛像的施主犒勞木工,石匠諸般人等,在林陰裏鋪開幾張蘆席,設擺各類果品酒食。十餘名個漢子席地圍坐,大嚼大嚷,正吃喝的暢快。紫元宗腹內饑渴,當即走過去,大模大樣的盤腿坐下,拿起席間一個素白麵饃饃就吃。眾人見狀麵麵相覷,工頭上前盤問搭話。紫元宗充耳不聞,把浮生草放在身畔,伸手扯了大半條烤羊腿,塞到他懷中。浮生草也餓急了,抱住大羊腿張嘴用勁啃咬,小臉蛋登時沾滿油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