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朱雀上半身微傾，伸手接過佩玦，微笑道：『您老放寬心，我們一定把東西送去。等您養好身子再回家，還能看見寶貝哩！』她將佩玦藏於懷內，又湊近紫元宗耳邊，低低地道：『無論怎樣，先安慰安慰老人家，也算做好事吧。』吳胥佐果然笑逐顏開，長長出口氣，擦拭滿臉的老淚，喃喃道：『姑娘年紀雖小，頗具爽俠的氣概，想來令尊亦非等閑……』朱雀眉頭微皺，趕忙岔開話題，道：『依您方才所言，門外那些屍體，便是患病死掉的村民麼？』吳胥佐道：『姑娘聰明的緊，所料不錯。貢孜村今存三十餘戶，雖然篤信七星教，仍時常有人染病暴斃。按照此地風俗，人死後須用布裹藥熏，作成幹屍後再入土。本地族人害怕撞邪，不敢接觸病死的屍體，隻得送些飲食和衣物，讓我這異鄉客代為料理掩埋。唉，反正老朽沒幾天好活了，就算為下世積陰德吧。』他停住話頭，指了指旁邊那幾個小孩，道：『他們的父母都病故了，孤苦無依，暫且跟著老朽過活。待老朽死後，卻又如何？』眾人心情沉重，玄奘三僧更是愁雲鎖眉。惠琳問道：『似這般……西方各處的村鎮，也有瘟疫流行嗎？』吳胥佐道：『距此往西七十裏，便是樓蘭龍城。如今城內疫情鬧得很凶，已有上千人身亡。赫連乙支是龍城有名的大戶，家裏病倒了幾十口。今歲初春，他領著兒子前往涼州購買藥材，曾經過貢孜村。我與乙支舊交甚厚，當時便勸他供奉七星天神，並攜帶神像。但乙支秉性執拗，不肯跪拜七星神，反說購回藥材醫治龍城百姓，定要滅除瘟疫。唉，天神的意願豈可違逆？……可憐他老年喪子，駝隊和藥材未能保全，家中的病人可怎麼辦？』赫連乙支兩眼盯著腳底，正把胡餅往嘴裏塞。他動作生硬，神情呆滯，右手還緊按著那半袋藥材。眾人這才明白，危難關頭他為何寧可目睹兒子遇害，而隻是拚死護住裝藥的貨包。
吳胥佐道：『朝南三百裏有個大去處，漢話喚作「石城」，為思結酋長烏碎及渾所占據。城裏市集繁榮，聽說疫情較輕。依老朽愚見，師父們可先去那裏暫避，向西走實在太危險了。』經曆這天的波折，惠琳心神俱疲，忙道：『好，好，我們明日改道去石城，等疫情平複再西行吧。』眼看玄奘默然無語，吳胥佐又道：『要不……師父們帶上七星天神像，沿路膜拜神座，或可免災。』玄奘搖頭道：『佛門弟子，豈能頂禮邪神，崇信邪見？多謝老施主的好意。貧僧發願求取真經，唯知徑直向西，心內別無他途。』屋裏氛圍陡然凝重了，道整深為擔憂，勸道：『老施主言辭中肯，法師應從權變通，暫且躲避災禍，是為取經大計啊。』玄奘微閉雙睛，垂首盤膝而坐，再不多說什麼了。這時候席間飯食所剩無幾，牆頭的火把也即將燃燼。浮生草嘴裏含著麵餅，依偎在朱雀身旁睡著了。吳胥佐和小童們收拾好盆盞，就地鋪設幾張草席。眾人疲倦至極，隨意躺倒睡下。少時火把熄滅，夜色愈加深沉，冷颼颼的寒風呼嘯著，吹在身上好似針紮。蕭瓊英強忍斷臂得傷痛，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赫連乙支仰麵而躺，手指木然的撥弄藥袋；道整與惠琳臥在牆角裏，渾身不住抖瑟。其餘的人雖沒什麼動靜，但都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焰摩天依舊巍然端坐，姿勢凝定，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那身影僵直而突兀，再無半分生氣，比屋外的死屍更為陰沉。
這一夜，既寒冷又漫長，直至翌日黎明地氣稍暖，眾人才蒙蒙睡去。朱雀倦意濃厚，偏生睡得不安穩。她忽而戰抖，忽而呢喃，隻覺身體直往下墜，仿佛掉入了黑暗的深淵，雙手徒然抓扯，空蕩蕩的無從借力。
朱雀心頭惶急，猛然翻身向旁邊摸索，豈料摸了空。她心頭一激靈，驀地清醒，暗叫道『小草呢？他是挨著我睡的，怎麼不見了？』慌忙坐起，睜大雙眼四麵掃視。
屋內仍很昏暗，門外晨光明朗，倚牆站著個矮小的人影——正是浮生草。卻看他彎腰躬背，手臂微抬十指張開，滿臉躍躍欲試的神情。
朱雀鬆了口氣，起身出屋，走近浮生草背後，輕拍他的後腦勺，笑道：『喂，大清早你就調皮……』她忽然止住話頭，盯著地麵直發愣，嘟囔道：『咦，木頭烏鴉……我還當它飛走了，怎麼……又出現了？』兩丈外的沙地上，一隻灰色的烏鴉正跳來蹦去，頭頸扭轉自如，腿爪靈活敏捷，若非撲騰時翅膀『嘎吱嘎吱』的微響，還真難辨認出是木頭雕成的東西。木鴉伸頸引喙，起勁的啄著那顆明珠，顯然想將其叼入口中。但珠子原地骨碌碌亂滾，幾次都從鳥嘴中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