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瘋了,在她離開我時,我就瘋了。”八年了,這是怎樣的一種思念啊!讓他在還是壯年時,就白了雙鬢。
“齊硯──”她呼喚著他,也心疼他的癡傻。洛姐姐,你泉下有知,看見他如今這般模樣,怕是也要後悔當初的決絕吧。
齊硯回過頭來,走到她的身邊,表情有些複雜,“你恨我嗎?”
她一愣,隨即明白他意指何為。她搖首,美眸一黯,紅唇輕啟:“我不恨你。”
齊硯將她扶起,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如果說,我這一輩子有虧欠的人,那就是你了。”
她昂首,淚眼望著他,縱身投入他的懷中,放聲大哭。
他有些僵硬,輕拍她的肩。這八年來,他早忘了怎樣和女子相處,心裏隻剩下一抹深深的牽念,雲琛啊!
良久,她終於平靜下來,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硯,讓我跟著你吧,我不會拖累你的……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找到了洛姐姐,我不會使你為難。”
他,頷首,感動湧上心頭,卻不是情動。
突然間狂沙大作,一波接一波的沙浪向他們席卷而來。
“出來吧,炎魔。”
狂沙中走出一個俊美無儔的男子,他嘴角含笑,看起來有些邪氣詭異,“我說過,會找你報仇的,沒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臨死之前,還有美人相伴,也算我對得起你了。”
“你想怎樣?”
“這是我的地盤,你還這麼囂張!”狂沙漫天,全撲向齊硯,把他硬生生埋在沙土裏,隻剩一顆腦袋露在沙麵上,“活不活得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炎魔轉身離去。
雖不願承認,但炎魔放他一馬卻是事實。他放過了燕姬,也就是換個方式放過了他。
“謝謝。”第一次向人道謝,有些別扭、有些難堪。
“你不用謝我,這是弄雨的意思,她看在這些年來,你為了公主受盡苦楚的分上,才不準我殺你的。”停頓片刻,空氣中又傳來他的聲音,“師兄,你真的變了。”
☆
物換星移,轉眼之間,已是十四年過去了。
明月如鏡,池邊的蘆葦因低溫而凝結成點點白露,銀白月華,灑滿一地。夜風陣陣,卷起塵沙,吹得那層層白花如浪翻滾。
男人醉臥池邊,身旁有十幾個酒瓶,十足一個醉漢模樣。
夜,很靜。除了風聲、樹葉聲,就隻剩下男人的夢囈,仿佛在喚著心愛女子的名字,那蒼涼的聲音,讓人心痛。這時,世上千萬種聲音,都化為“雲琛、雲琛……”
天剛初曉,一個喃喃自語的童音打擾了男人的好夢。
“魚兒啊魚兒,你快些遊走吧,別再笨得上鉤了。”一個留髻小童正將一尾紅鯉魚放生,那紅鯉魚顯然不肯離去,小童拚命地催促它。
男人的表情有些不屑,魚分明是給人吃的,哪有放生之說?而那笨魚兒顯然是等著人來逮,一直停在岸邊。若非他不能殺生,哪有放過它之理?
他翻個身繼續睡,隻有睡著了,他的心才會得到片刻的寧靜。
“撲通”一聲,驚醒了正要進入夢鄉的他,男人翻起身來,開罵:“可惡的小鬼,一大早擾人清夢……”可岸邊已空,湖麵泛起絲絲漣漪。
“該死的!”男人咒罵一聲,飛身縱入湖中,把那太過拚命的小童撈上岸來。
結果證明,這果然是不智之舉。這一大早的,他要見死不救,滿天神佛也看不見,他找個什麼麻煩啊?
“叔叔,你為何在此?”
“叔叔,你為何不在屋裏睡覺,要在池邊?”
“叔叔,你為何不說話?”
男人拚命忍住想要掐死小童的渴望,不斷地告誡自己:“不可有惡念、不可有殺意、不可……”
“叔叔,你的手為何放在我的脖子上?”
男人驚嚇地縮回自己的手,避他如洪水猛獸,這個小童是生來考驗他的,十四年的積德行善,差點在他的身上破功。
“叔叔──”
“閉嘴!”
“叔叔──”
“閉嘴!”
“這位公子,不知奴家的小兒怎生得罪公子了?”麵對男人猙獰的麵孔,美婦人垂涎欲滴。
“哦,沒。小鬼,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娘來了?”男人的口氣有些惡劣,有些尷尬。
“叔叔,你不是叫我閉嘴嗎?”小童好不委屈。
“哦。”男人有些歉然。
美婦人把小童抱在懷中,靦腆道:“公子欲往何處?”
男人心中悵然,天下之大,他又該到哪裏去尋呢?他拍拍小童的頭,“此處叫什麼名字?”這個小童,曾帶給他片刻的歡樂。
“放生池。”小童乖乖回答,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有著一閃而逝的狡黠,幸好他問了,不然又得錯過了。
男人明顯一僵,喃喃道:“放生池、放生池……是那個放生池嗎?”
“叔叔,天下間隻有一個放生池啊。”這下,他這總該明白了吧?
“放生池畔憶前衍。”他記得道士曾說過這麼一句話,這放生池與雲琛有什麼關聯嗎?
“叔叔──”軟軟的童音傳來。
“嗯。”很敷衍。
“送你一樣東西。”童音再度傳來。
“好。”非常敷衍。
“你應該問是什麼東西?”童音中有著濃重的不依。
“何物?”男人不耐道。
“幸福。”童音已遠,遠得快聽不清了。可他──聽清楚了。
這裏就是放生池,真的有個放生池!“雲琛啊,你在哪裏?在哪裏?”
記憶排山倒海向他席卷過來,那些他刻意遺忘的、不曾遺忘的,全都湧上心頭。她如醇酒般的溫柔、她祥和的神情、她玲瓏剔透的心,思念欲狂啊!十四年的孤寂、十四年的滄桑,磨去了他的狂放;十四年的修行、十四年的壓抑,除去了駐在他心中的惡鬼。可思念如此磨人,他還能再壓抑十四年嗎?
“雲琛、雲琛,你出來見我啊──”他仰天長嘯,卻吼不完心中的苦悶。天地間的色彩均化為他的愁思、他的悲涼,神仙也為之動容。
桃花林從湖的另一岸延伸至山裏,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滿樹、滿山。
岸邊的桃花樹下,有一抹熟悉的纖纖細影。是幻?是真?
他腳尖輕點湖麵,縱身飛過放生池,落在另一棵桃樹下,不敢靠近,怕是夢,一近,就碎了。
桃花樹下,花貌如昨,恬靜如昔。
他徐徐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輕觸她的芙頰。是溫的、是真的!
她盈盈一笑,粉唇輕啟:“齊硯──”
他渾身一顫,猛地把她扯入懷中,覆上思念已久的紅唇,是他的雲琛嗬,他的雲琛終於回來了!他的狂喜、他的癡盼,均溶入他的吻中。
這是怎樣的一種思念啊!
她感覺臉上有些濕潤,是她的淚,還是他的?她早已分不清。熟悉的懷抱、熟悉的體溫,讓她的心不再飄蕩。
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抹紅影隱沒在如白浪翻滾的蘆葦叢中。也許,他是知道的。可知道又能如何呢?一顆心不能剖成兩半,他注定是要負了她。可是,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不要放棄懷中的女子。
山風拂過,落英繽紛。粉紅的花瓣飄落在他們的頭上、發上、交纏的指間,一場美麗的花雨啊。
她偎依在他寬闊的懷中,望著他們緊緊交纏的手指,輕聲問道:“你,抓住了什麼?”
他緊緊地擁著她,臉頰抵著她柔亮的發絲。歎道:“幸福。”
幸福,曾離他們遙遙無期,此刻卻在眼前。
幸福,是他們共同所修。
幸福嗬……
緣結
穀底,終年雲霧繚繞,似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絕了塵世喧囂。這穀,本叫翡翠穀。翡翠來源於一潭仿佛翡翠的山澗。竹的綠是濃的,而澗水的綠卻是另一種風情。喧鬧的瀑布從不見頂的高山上,傾瀉下來。彙入琥珀色岩石打造的大盆裏,從缺口處溢出一路向下,大盆彙集的水凝成一塊巨大渾然天成的翡翠,綠得靈動。瀑布來勢凶猛卻沒有一點漣漪,倒是山風給水麵送去的道波紋,讓翡翠活了起來。
十年前,它有了另一個名字,喚作情人穀。一個尊貴的男人取的,他身旁的女子本來是不讚同的,認為褻讀了造物的神奇。男人曰:有情人住情人穀,才顯得名副其實,相得益彰。女子聽罷,但笑不語。
自此,情人穀中經常響起低柔的頌經聲和無可奈何的抱怨聲,後又添了嬰兒的啼哭聲,而抱怨聲更濃重。
竹林旁,有一陋舍。一榻,一幾,一木魚,一蒲團,數本經書,堂上掛著佛像,顯然是一修行之所。十年前,男人與佛堂搶奪女子的注意。後八年,男人更添勁敵──他兒子,堪稱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