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皇後婆婆,姚氏攜母親回了東宮,到了殿裏,屏退宮女,和母親說些體己話,姚夫人近處細瞧一番,見女兒麵色紅潤,眉目靜致,體態也日漸豐腴,知她吃睡應當妥當,略微放心,而後輕聲問道:“大殿下待你可好?”雖說皇後娘娘慈善,每月都允她們母女見一次麵,但如今宮中規矩極嚴,內宮的風吹草動,基本都飄不到外頭。
秋光正好,滿目韶華,姚氏鬢邊玲瓏簪上鑲著的南珠輕輕晃動,溫柔的露出微笑:“母親放心,大殿下待女兒挺好的。”
姚夫人靜了一靜,輕輕握住女兒的手,低聲道:“娘每次問你,你都是這句話,我的兒,娘知你是個孝順孩子,便是心裏有苦,吐出來的話也是甜的。”
姚氏挨到母親懷裏,輕輕道:“母親別多心了,女兒在宮裏真的很好,皇後娘娘常年住在勤政殿,既沒叫我立規矩,也沒插手我這屋裏的事,之前連請安都不叫我早去,女兒有孕至今,皇後娘娘除了提點我孕期如何保養以外,別的事一個字都沒提過……我入宮之前,這殿裏原有兩個通房,現在,大殿下隻是隔三差五去一趟,其餘的日子,都是在我這裏……”
摸了摸已悄然隆起的肚子,姚氏露出初為人母的喜悅:“但願這個孩子是男孩兒……”
“從知道你坐了胎後,娘每半個月都到廟裏許願,求送子觀音許你個男胎。”姚夫人亦撫著女兒的肚皮,一臉慈愛道。
秋走冬來,漫天鵝毛大雪簌簌地落著,目所及處,盡是銀裝素裹,南姍在廊下賞雪景,隻站了兩盞茶的功夫,蕭清淮便從殿內追出來,要將南姍捉回暖和的窩裏:“下雪有什麼好瞧的,別給冷著了,還是回殿裏待著吧。”
“總待在殿裏怪悶的,我再透會兒氣。”已是寒冬,南姍穿著華貴暖和的狐毛鬥篷,頭上兜著軟綿綿的風帽,扭臉看著身側的蕭清淮,笑著道:“若是覺著冷了,我自會回殿裏,皇上還是忙自個兒的吧。”見他未披禦寒的毛皮大氅,隻穿著孔雀藍繡團龍紋案的長緞袍,南姍又皺眉嗔道:“怎麼不穿大氅就出來了?你倒不怕凍著?包子!皇上這麼涼快的出來,你不知道讓他穿大氅啊。”
跟在蕭清淮斜後側的小包子,忙不迭的連聲請罪道:“皇後娘娘請息怒,是奴才疏忽了,奴才這就去取大氅。”
南姍瞅著往殿裏回折的小包子,見他臉似圓盆,身形略腫,活似一隻發福的大肉包子,不由輕啐道:“這個包子,一入冬就變胖,他再敢如此不上心,每天隻讓他吃一頓茶飯,叫他變成瘦包子。”
蕭清淮嗬嗬一笑,又白南姍一眼:“他變這麼胖,還不是你叫他吃的多穿的厚,生怕他餓著凍著。”
南姍笑眯眯地回嘴兒:“我叫他吃好穿暖,他才有精神頭兒盡心服侍皇上嘛。”
不待小包子捧大氅出來,蕭清淮已伸手抓了南姍的鬥篷一角,直接將她往回拖,口內笑道:“好啦,這雪你也看得夠久了,還是隨我老實待著,你若是真冷病了,你吃苦,我心疼,太不劃算了reads();。”
殿外落雪簌簌,殿內暖和似春,鎏金獸紋爐鼎中焚著沉水香,凝神清雅,蕭清淮重新坐回禦案之後,對閑得來回走步打轉的南姍道:“悶了,你就散散步,渴了,你就喝喝茶,困了,可到榻上歇歇,總之,不能到外頭沾寒氣就是了。”
“那要是紳紳和甜甜午睡醒了,找我回去陪他們玩,你也不讓我走?”南姍瞄著又執起筆毫的蕭清淮說道,撇了撇嘴角,很無聊地歎氣道:“你這書房太悶人了。”說完,腳步繼續無規則地亂走一氣。
蕭清淮提筆蘸墨,嘴角微翹:“若是不悶人,我叫你來幹嘛?”
在禦書房四下轉悠的南姍,回眸一笑:“你批閱奏折時,我又不會與你閑話說笑,能給你解什麼悶?”
“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你,我便不悶了。”蕭清淮如是解釋道。
南姍繞步蹭到蕭清淮的椅後,俯身趴在蕭清淮背上,往他臉頰啄了一口,俏笑如花道:“既是這樣,那你將我的畫像放在手邊,悶了瞧上幾眼,不就成了。”
“冷冰冰的畫像哪有真人鮮活明麗?”蕭清淮反手摸摸壓在肩頭的腦袋,溫聲脈脈:“乖,你先隨便玩會兒,待我處理好手頭上的事,咱們下棋玩兒。”
南姍直起身,從蕭清淮身後高大的書架裏,隨便抽了一本書,邊翻邊走向坐椅:“和你下棋最是沒趣,既不叫我贏,也不叫我輸……包子!進來,夾十個核桃。”
蕭清淮笑著垂低頭,筆落紙麵,沙沙作響。
待日色絢烈明麗時,冰雪逐漸消融化水,順著簷邊滴滴答答落下,南姍一手撐下巴,一手拈棋子和蕭清淮對弈,嘴裏說的話卻與下棋全然無關:“積了這麼些天的雪,可算要化完了,皇上,我已經聽你的話,雪天裏可沒離開過勤政殿一回,現在太陽出來了,我是不是可以到湖邊釣回魚啦。”
蕭清淮落下一枚棋子,十分無情地搖頭:“不成,你一出門,紳紳和甜甜那兩個小尾巴,定也要跟著你出去,若是春秋兩季,哪怕你在外頭逛一天呢,我也不攔你,現在是冬天……若無要事,你們仨人都給我老實待著。”
南姍嗚呼哀哉了一聲,既而托腮道:“那我要吃烤肉,嗯,要吃烤鹿肉。”
蕭清淮這回相當友愛,笑道:“鹿肉算什麼,便是你要吃龍肉,我也割給你吃。”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調侃,有明顯的腳步聲靠近,不一會兒,小包子隔著簾子道:“啟稟皇上娘娘,瑟落館那邊過來回話。”
蕭清淮在勤政後殿與南姍共處時,南姍的宮女基本都退居到幕後二線,隻小包子在一線上崗,南姍在棋盤麵摁下一枚子,也不召回話人過來,隻直接問小包子:“都回了什麼話?”瑟落館來人回話,是南姍管轄的職責範圍。
小包子語氣很公式化的答話,不帶自己的半點主觀感情|色彩:“方貴人病症依舊不見好轉,已經食藥難咽,禦醫說,怕是熬不住幾天了……”
南姍靜了一靜,片刻後,出聲道:“使人去接五長公主進宮,讓她在瑟落館陪住幾日,叫內務府那邊預備好後事。”
小包子麻溜地應了聲是,然後告退離開內殿,雪化的聲音清而脆,南姍忽然想起離宮回家的唐婉婉,念及她一入寒冬必要纏綿病榻,朝對麵盤腿而坐的蕭清淮道:“說來,婉丫頭已離宮數月,也不知她在唐府住的慣不慣,我明日差人去唐府看看吧,順道再給她送些補品。”
蕭清淮瞧了南姍一眼,隨口道:“她又不是你閨女,你倒記掛她。”
南姍看著遍布黑白棋子的棋盤,輕輕歎了口氣:“她一出生就沒了娘,又拖著個病弱身子,也是個可憐丫頭,世人慣愛拜高踩低,婉丫頭性子柔弱,我若從此不加理會,隻怕她要受欺辱奚落,我時不時關照些她,她的日子會好過些reads();。”原先的二駙馬唐睦禮,早就再娶妻室,膝下另有嫡出兒女,元妻留下的孤女,與現任繼妻的親生兒女,總會演繹出一些不和諧的故事。
蕭清淮深深看了南姍一眼,緩緩道:“姍姍,你真是個好人。”若是之前的錢皇後,攆出皇宮的非血緣外甥女,她要能想著照拂理會——見鬼,和自己有齟齬的後妃失寵被幽禁,她不順水推舟送人上路——更見鬼。
好人?
南姍默默搖了搖頭,其實也不算,她要真是極品好人,知道唐婉婉暗慕長子時,便會成全她的心願,而不是裝著一無所知,若她是大大的好人,在蕭清佩哭著哀求時,會不計前嫌的將方貴人挪出瑟落館,可惜,她的好心很有限,不叫唐婉婉受人欺淩,不叫方貴人饑寒交迫,她隻能做到這些,若有再多,大概要等她變成骨灰級聖母。
將入臘月時,方貴人藥石無醫,撒手離世,因是被先帝貶黜的嬪妃,隻在瑟落館設了簡易靈堂,先帝留下的後妃無一前去祭拜,隻哭的傷心的蕭清佩,攜幾個日常服侍的宮女內監,在瑟落館哭喪守靈。
人活一輩子,人走茶自涼,有人或許會刻骨銘記一輩子的茶香,也有人會隨著流水般的光陰,一點點忘卻曾經沁人的茶香。
因已臨近年關,隻停靈三日,方貴人便發喪下葬,到了臘月下旬,南姍召蕭清佩入宮,最後一次和她談心,燒著溫熱地龍的宮殿裏,南姍朝熏香的赤金鼎爐裏,焚了幾勺沉水香料,室內馥鬱繚繞中,南姍靜靜開口道:“我知道,我一直未答應將你母親遷出瑟落館,你心裏必有怨懟。”
母逝一月,蕭清佩還有些失魂落魄,聽了南姍如此直白之詞,不由愣了一愣,然後很明顯的口是心非道:“我不敢。”
繡著梅花的秋香色裙擺迤邐而動,南姍走回暖炕邊,踩著漆紅腳踏坐下,繼續道:“你敢不敢都不重要,你當我是虛心假意也罷,我最後再提點你一次,以後好好過日子,別再胡鬧使性了……你與劉駙馬成婚至今,你自己算算有幾年了,劉夫人已求見過我兩次,想來你該知道所謂何事。”
蕭清佩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吭聲。
想是近來傷心依舊,蕭清佩氣色不好,眼圈黑重,南姍瞧著垂頭的蕭清佩,最後一次耐心的和她說話:“你是天生貴胄的公主,比尋常人家的妻子脾氣大些,也是常理中的事,但劉家兄弟隻二人,劉駙馬的長兄三年前意外過世,就留下兩個女兒,劉駙馬已是劉家獨苗,你與他成婚七年,至今未育子嗣,劉夫人自然心焦如焚,上一回,我讓劉夫人再耐心等個兩三年,用七年的時間備孕,這日子不算短了吧,如今三年已過,這一回,一年,我已應允劉夫人,若是一年之後,你還未孕胎,劉駙馬便可收通房了。”
在蕭朝,駙馬通常不能親近除公主以外的女子,駙馬若想要睡其它女人,還得向宮裏的皇後報備,並且,需要擺出合情合理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蕭清佩咬了咬嘴唇,唇瓣上印出一道深痕,半晌道:“才七年而已,有些世家明令規定,四十無子方可納妾,我乃皇家公主,金枝玉葉,再等幾年又何妨……”
南姍扯了扯嘴角,道:“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不假,可駙馬已是家中獨苗,你又是多年未孕,萬一駙馬也出個意外呢,讓劉家就此斷了香火麼……話我已經跟你說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若是之前的蕭清佩與她親近,關係和諧,她或許會為她再多爭取些時間,可是,她這個小姑子以前愛給她使絆子,又不招蕭清淮憐愛喜歡,她又不是骨灰級聖母,沒心情出那麼多力,更何況,她自己的兒媳婦也快臨盆了,胳膊肘都愛向裏拐,她當然更看重自己兒子的孩子。
新一年的迎春花剛從枝條抽出花苞時,姚氏的肚子終於瓜熟蒂落,要生產了。
兒媳婦臨盆生產,蕭清淮那個大老爺們不便前來,隻能坐在勤政殿等消息,南姍則親自坐鎮東宮壓場,即將喜當爹的蕭明昭,背著雙手在屋裏來回打轉,內殿斷斷續續傳出低低的痛吟聲,一盆盆清水帕子端進去,端出來的時候,已變成一盆盆的血水reads();。
一直折騰到了午後,嘹亮的嬰兒啼哭聲終於響了起來,等待良久的南姍忍不住念了聲佛,雲芳滿麵笑容地走出來,給南姍和蕭明昭福身賀喜道:“恭喜娘娘!恭喜大殿下!皇子妃生了位公子,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均安,待裏頭略收拾後,娘娘和大殿下也進去瞧瞧。”
南姍心安神定了,笑道:“好!今日大家辛苦了,都有重賞。”
進了內殿,南姍看了看大孫子,又嘉獎兒媳婦幾句,便不再久留,領著宮女回了勤政殿,喜訊早已報了回來,蕭清淮的心情很不錯,見南姍終於回來,笑著問道:“咱們的孫子漂亮麼?”
“剛生下來的嬰兒,能有多好看……”南姍白了蕭清淮一眼,笑道:“還不是紅紅胖胖的一團肉,待過幾天長開了,自然就能瞧出漂不漂亮了,唉,大皇子妃平安生下孩子了,我可能安心用午膳了。”
蕭清淮拎起肚子空空的南姍,往素日用膳的殿廳走去,口內笑道:“你再不回來,我可要餓肚子了。”
南姍扭臉瞅蕭清淮,疑道:“你還沒用午膳?”這都幾點了啊。
蕭清淮笑著歎氣:“還不是為了等你一起,這一日三餐,咱們天天一道用,哪一頓沒一起,我便完全沒食欲。”
南姍伸手拍了拍蕭清淮的肚子,一笑盈盈:“哎喲,瞧你這可憐見的,好在你孫子給麵子,沒有在娘胎裏賴到晚上,不然啊,可有得咱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