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漢江。春末夏初的潮汛是這麼泱泱流淌,是這麼帶有奶油色般溫存的沉默無語的黃湯,是這麼由春情延續的初夏陽光裏的一條熟識的生命。雨星零落的清晨,我這又—次踏上孤旅之路的遊子,透過東去列車的窗口重新看見了我親切的江水。盡管,在移動著的視野裏我差點辨不出江水的流向,但憑借直覺,我已完完全全感到這便是獨具氣質的漢江了。
匆匆途經漢中城,換乘去周家坪的轎車。雨意切切,旅心悵悵。異地的風物告訴我的是時間差與空間差,舊景重現中就不免生出些柔軟的傷感來。這就是漢江邊的沃野、村落、城鎮,又一度的冬去春來,春去夏至,又一番的人和世事。黃的是大麥,秀穗的是小麥,綠得沉重的是油菜,紅的則是田埂上走過來的村姑的衣衫。而滿街市鮮嫩的青筍,簡直可以是漢江邊這塊土地的精靈,秀得的鮮翠欲滴,楚楚動人。車從橋上過去,有同車的異鄉客在問話:
這是什麼河?
漢江。
我瞥過一眼,想捕捉這位初識漢江的旅人的情緒。什麼也沒有發現,他的表情很平常。而我,便很快想到了自己多年前結識漢江的情形,那是一種陌生中的驚羨。而後,麵對金州城堤外的清亮的江水尋找過那場水患的記憶,從日出到日落,從日落到深夜,久久地傾聽過那曆史的回聲。在漢江上飛過順水之舟,也劃過逆水的拉沙小船。在漢水裏沐浴過,也讓漢水洗滌過自己粗糙的腸胃。漢江,是流入我這異鄉客的鮮紅的血液中了。之後,又攜朋尋訪蟠塚山穀間的江源所在,朝拜一條江水生命的巢穴,無疑於那種宗教式的虔誠。而此時此刻,這條江又湧動於眸子裏了。我眼前一片濕霧。
至周家坪同舊友談及昔日旅痕,翻越米倉山,遠走碑壩,又穿過百裏密林為竹園鄉一位年輕女教師作傳的往事,屈指已經十個年頭了。十年不短也不長,是嗎?隻道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話最為奇妙。流,便是愛之乳汁。
又見漢江,又見漢江。
《香港文學》一九八八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