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與君閑語夜火(2 / 2)

那是一種蒼涼的歌聲。

幼時記得聽外祖父唱過秧歌。許是一個紅火的正月,窯院場上鬧秧歌,四鄰八舍,方圓數裏的人們集結在黃昏月下,集市—樣擁擠。外祖父那陣五十歲年紀,翻過一道深溝趕來,在親戚眾人的吃喝下,邊唱邊扭,圍成一個圓圈的秧歌隊流動得非常快活。多少年後,我總記起那個場景,為之感傷不已。盡管沒記住外祖父唱的是什麼曲子什麼詞牌。

後來聽說有哪裏的文化人提著錄音機請外祖父唱民歌,又喚起我熱切的記憶。正月拜年時,同外祖父說起,老人隻是朗聲笑了笑又恢複沉靜坦然之神態。近八旬的老人了,心靈或許已成了深邃的水潭。我感到不便再提說讓外祖父唱歌的事。

終於弄清那個文化人,原來是銅川群藝館研究民間音樂的專家李皓宇。他將黃堡民歌為我複製了幾盤磁帶,開頭六首民歌《打堅杈》、《揚燕麥》、《小換貨》、《十繡》、《打補丁》等的歌手是我外祖父黑池原吳忠玉唱的。我聽著這蒼涼的歌聲,心裏一陣陣酸楚而又極快活。我聽貝多芬,聽鄧麗君,都似乎沒有這種血緣的美感力量。

武略將軍

前些日子回鄉間走親戚,史老問及我的祖上武略將軍的傳說。我想,史老乃讀書人,武略將軍的事,恐怕是他從舊縣誌上看到過。關於和氏家族,民國年間的《同官縣誌》有多處記載。

縣誌“教育卷科學表”及“人物卷賢能武功”中,載有明代洪武年間,安愈村(今上山幹峪村)人姓和名青,以慣戰頭目率師征討,先後出戰大寧和鄭州壩,旋取廣昌,攻蔚州,圍大同、濟南、西水寨,克金門川,屢建戰功,戎馬倥傯三十載,升為肅州衛前所千戶,贈武略將軍。永樂年間,又欽與世襲,封贈三代。

童年時在鄉間,也聽老人講述過和武將軍。記得在老陵地有過石碑石馬石羊,後墓園塌陷,如今已成一片沃野良田。曆史埋入黃土的深處,流光如逝,世間依舊四季更替,日月輪回。

不知武略將軍的史料是由縣誌而家譜,還是自家譜而縣誌。幾年前我所讀到的《和氏家譜》,始修於道光十二年,即一八三二年。早先的家譜失之戰亂,世次班輩無從細考,便依照銘碑記以和青為開篇,又留—段空白,記述一至八世的史績。之後,又空出了剛剛過去的一百年。

原墓誌記敘了武略將軍上輩人的德行為人,重立墓碑的序文,並有“古風”一闕,附”羅氏訓世說”及“法照禪師語”,也許是作為家訓族風傳之。錄入譜中,體例上有了不少文化風尚的意味。墓碑失落,書簡猶存,可見草紙有時耐得過石頭的生命力。

百年墨香

我所看到的家譜非印製品,也無副本、正本或手抄本一說,僅此—冊流傳下來的。正楷手書,莊重靈秀,可看出修譜人可敬的文品。從序文推斷,重修《和氏家譜》始自大清道光年間,五世本寧囑次子潮與孫自順修譜。光緒年間,七世自謙續修,即今天所看到的墨跡,曆經101年了。

自謙老人續譜之年已七旬有四,卒子一九0三年,享年八十七歲。他在序中說到,一八七七年旱象嚴重,麥穀無收,滿黃土原無一根青草,室如懸甕,野多餓殍。棄兒女猶如舍掉弊屐,關親友如防寇盜,將婦人女子馱上甘省者千千萬萬,流亡異鄉。先後或戰亂或自然苦難,鄉土族根終未斷絕。但續譜人的心境是很慘淡的。

自謙老人的為人,《同官縣誌》人物誌記載道:事父母以孝,處兄弟以友。生平雅善飲,嗜戲曲,母亡,勺滴不入口,三年不觀劇。後與子孫說到戰亂時父母衣食不稱意,便泣下沾襟。年饉時,負債者多逃亡,乃舉券悉焚之,存亡概不取償。

《同官縣誌》藝文誌哲學、倫理學一欄載有“《野處雜俎》四卷,清和時雍撰,抄本。”時雍,係自謙學名。老人八十餘歲猶日作楷書數百。一說老人卒年九十一歲,自號九十翁。在我想來,《野外雜俎》恐怕是難以尋到了。麵對老人留下的墨跡,令人感慨不已。作為家譜,是故土的理性記憶,何償不充滿情感的力量,它可以供諸多科學去考察研究,絕不是僅僅為了“香火”。

《星期天》一八九一年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