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居西安,總說周秦漢唐,卻常常忘了說藍田猿人。數十裏之遙的公王嶺,依著終南山的屏障俯視關中沃野,那裏陳列著藍田人的頭骨,彌漫著人類初祖的精靈。這似乎是更為悠遠而耐人追思的話題。在現代旅遊業看好的去處,公王嶺這一景點的清冷孤寂顯得十分背時,遺址內獨獨一位看門人,傳統文人的形象,滿腹人類學的經綸,兼之出售門票。這肯定不會是好生意。庭院中藍田猿人的雕像,在粗壯的眉脊和方形眼眶之間,有一種複雜的表情,在注視來者,上鎖的展廳大門,開啟時響聲極沉重,我們的腳步卻很輕浮。
公王嶺的文化價值,被今人所發現,也隻不過近三十年。而作為曆史的客觀事實,則可以通過古地磁測定推到一百萬年前。空間的縱橫直至無限,時間的古今上下如此浩渺,我輩的公王嶺之行不是顯得有點微乎其微了麼?麵對這個不完整的中年女性頭骨,管它真品還是複製品,總讓人思緒遄飛。
直立人,藍田亞種,係國際科學記名貫例所定。它比北京猿人較為原始,其腦量與印尼爪哇人大體相同。那時候,這裏氣候溫暖濕潤,有茂密的森林,廣袤的草原。藍田人獵取動物,采集植物,打製粗石器,暢飲山泉清流,勞動生息,群居交配,艱苦而浪漫地度過了他們在人類史中的曆史階段。與他們共存的有大熊貓、水鹿、斑鹿、獼猴和鼠類,也有豺、虎、獵豺、野豬、劍齒虎一類猛獸,這使得他們的生存境況是異常艱窘的。
直立人,即晚期猿人。它的名字,象征這時的人已基本完成人體的改造,在軀體方麵與古猿形成了重要的區別。不再四蹄著地,爬來爬去攀上沿下,已能采取直立行走的姿勢,能像我們現代人一樣邁步行走了。同藍田人屬於一個階段的北京猿人,已經有了控製火的能力,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種自然力,從而最終把人同動物界分開。這是人類曆史的開端,生活方式的改變使直立成為可能,而改變了四肢爬行的習慣。但至今仍生活在森林中的猿類,雖可直立卻沒有像人那樣完全實現直立。猿仍是猿,而人則將前肢從行走功能中解放出來,通過勞動使古猿又窄又薄的猿掌變成了寬大厚實的人掌,稱其為手,愈來愈多地從事於其他活動了。
從古猿在樹上臂行到地麵上半直立行走到直立行走,邁出了從猿到人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在勞動過程中,逐漸產生了語言,形成了思維,出現了社會,人類終於成為一類獨立的完整的新物質形態。在研究人的學問中,首先是人類的形成問題。達爾文和恩格斯,還不可能知曉藍田猿人,可早已從生物進化和勞動作用角度解決了古猿變人的問題,藍田猿人的發現,為了一個世界猿人化石地點,擴大了猿人地理的分布範圍。公王嶺,成為人的科學巨著中神奇的一頁。
沿遺址展廳後麵的曲徑台階而上,可見平台上的亭子。在土原斷麵的崖根,有當初挖出頭骨的遺跡。也就是這普通的土崖下,曾深藏著生長了漫長漫長歲月的藍田直立人麼?冬日的風吹著,崖土籟籟滑落,如同翻動的史書。而這土崖的剖麵,也正像翻開的一冊讓天地攬讀的長卷。必然而又偶然,那位中年女人的頭骨在某個時刻重見陽光了。而人類難道會是上帝或大自然的偶然佳作,到頭來又將在偶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麼?這不僅是與已無關而且是極為遙遠的事情了。
在崖底俯拾起一塊俗稱為料薑石的石塊,為圓椎形,斷麵露出潔淨的未被泥土沾裹的痕跡,想是從崖上跌落時摔碎的。同行者說,恐怕是化石,對了,外形與陳列室的犀牛角相似,斷麵周圍有渾圓的皮層模樣,中間有粒狀的晶瑩物,如同血肉骨髓。同行者又撿起幾塊同樣的石頭,都疑是化石,珍重地藏匿起來。這裏出產化石,出產生命的遺物,出產文化曆史。它不是礦物質,是遠古人類留贈給今人的信物。由於它們,才使我們在此時此刻把思維推至遙遠,想到他們,懷念他們,明了他們生存的歡樂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