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直立人(2 / 2)

背後的遠山之巔有山民走過,星星點點的,隻能看到一片輪廓。寒風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呼喊聲。陽光亮麗地照著山間的殘雪,雪呈粉紅色灼灼如燃。嵐氣藍藍的,透迤到終南山與沃野間的遠處去。是誰放開喉嚨吼了一聲,沒有回聲,很快消失在闊大的空曠之野裏了。

我們頓時沒有了平常的文雅莊重,顯出一種原始習氣,爆發出無詞的呐喊。壓抑過久的肺,以極限的量作一次生命的深呼吸,一次舒展的渲泄。呐喊可以穿過空間,就不可以穿過時間麼?可以感應周圍的大自然,就不可以感應我們冥冥中的遠祖麼?動物之間,早已普遍存在著一種彼此以叫聲相互呼喚的活動,這種叫聲已經包含和表現著一種內在的心理狀態。叫聲或許是親切的呼喚或許是危險的警告,已具有客觀的對象性,作為交流的信號或符號。震動著的空氣層裏,充滿了我們此時此刻的呼叫,原始而粗糙,是讓藍田直立人聽到麼?

我們遍體長毛的祖先,曾在這崖畔上如此直立行走,如此呐喊夥伴。陽光也這樣絢麗,寒風也這樣嗖嗖吹過,山間的殘雪在消融,空氣在清新的雪嵐裏流動,樹木在冬眠,流水在泛光,大地在腳下悄悄轉動。想到這裏,我們能不崇敬大自然和曆史麼?能不崇敬我們人類麼?靈長類從彌猴進化為古猿,達到了純肉體進化的頂端。曆經若幹年代,未有實現向人類轉變的猿的變化並不大,而人類則成為最高級的動物主宰了這個世界。人類作為一種特殊的物質形態,發展著,進取著,在物質世界中確立了其曆史地位和作用。公王嶺,讓人胡思亂想,以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存在著,而試探似地把腳步踏出響聲,再突然吼出怪聲來。

清靜的公王嶺,寂寞的藍田直立人,又這般無言地倍伴著我們這些匆匆的過客。神仙何在?上帝在哪裏?在此氛圍中,會幻想到法國的拉馬克、英國的達爾文和赫胥黎,還有我們的恩格斯伴而行,侃侃而談,從公王嶺的石階上慢慢走來,議論他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也許是談到了宇宙間基本粒子進化到原子分子的時限,又是在什麼時候形成了生命並最終導致人類的產生。他們是偉人巨人,萬世流芳。而我們一行為凡夫俗子,隻能吸吮著人類智慧的乳汁,施一點雕蟲小技而已。現代人固然直立著,這是生物特征所致。而作為文化特征的直立人,更是一種靈魂的界定。人類在向動物決別時,也曾時而走回頭路,重新步入動物式的生活中去。因為勞動和創造畢竟不是輕鬆的事。

現在,我們離開了藍田猿人的公王嶺,從遙遠的曆史中走出來。沿著黛色公路回到都市的現代人群中去。已經不用直立著行走,完全可以車代步,縮短空間的距離,也享受著時間的緩緩流逝。不過是半天工夫,一次訪古的旅程結束了,卻並不能獲取一個什麼確切的結果。我們生來,也會死去,大凡事物皆有生有滅,會有什麼結果呢?現代意識看重一種過程,人類的過程是什麼呢?如果說不生不滅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那麼人類也自然有一個結束和滅亡的問題。不過,人類的結局尚屬遙遠的事。對眼前的世界有什麼意義呢?話又說回來,人類的起源不同樣也是很遙遠的麼?我隻感到兜裏的犀牛角化石沉甸甸地,體溫正與它的冰冷交融,跨越著一百萬年的守望。

《上海文學》一九九二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