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王維(2 / 3)

有人評述道,王維的詩畫藝術成就很大,但他逃避現實,大多作品描繪的是上層階級的閑情逸趣,而缺乏深刻的社會內容。過客隻是覺得王維的輞川不失為一種人生的大境界。王維在隴西之行中吟詠過“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在渭川田家描述過“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這與山居秋暝中所勾寫的“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何曰高下?詩人的人生際遇使他能有怎樣一種無可指責的生存方式呢?這輞川的舊主人宋之問是王維的山西老鄉,一為上元進士,一為開元進士,王維是步宋氏後塵來長安謀事的。宋氏之遭際,王維該是清醒的。但王維也並非好命。安祿山叛軍陷長安時曾受職,亂平後由給事中降為太子中允。後來雖官至尚書右丞,但那段受驚落魄的日子王維能淡忘麼?晚年來輞川享受優遊,仍亦官亦隱,想來也是很尷尬的。

王維擁有輞川,不等於王維的生命是逍遙自在的。王維仍不好活過。在唐代有名的私人大莊園中,司空圖的王官穀莊,裴度的午橋莊,李德裕的平泉莊,都不及王維的輞川莊在後世有名氣。名氣不等於一切。名氣抑或害人,這其中不都是嫉妒。王維的輞川再好,它不過還是置於現實世界和虛幻天堂之間。說是勝似天堂,終還不是天堂。天堂那麼好,世人仍願意滯留在人間久一些。過客所置身的輞川,隻是一個地名,不知從何時開始已成為鄉民世居之地。尚且落後的自然經濟形態,取代了唐朝的已經逝去了的富貴與閑適。從旅遊意義上,並未有向外界開放的設施。

就這樣,輞川荒蕪著,王維荒蕪著,這不僅是名勝古跡意義的荒蕪。仍生長得很美很秀麗的是輞川的山水詩,長在輞河裏,長在冬樹的枝杈上,長在陽光與雲朵之間,長在過客腳下每一寸泥土中。要想找見王維別墅的遺址,隻能依據前人的考證,從“輞川圖”上抄來標識,沿途去按圖索驥。藍田縣南去約十裏,就是剛才路過的薛家村,處於輞川口外,王維的輞川莊據說就在附近,今日卻改姓薛了。屋舍,田陌,山林,炊煙,何處去覓王維的舊夢?兩岸的懸崖絕壁形成輞口,山回路轉,過七裏峽穀有一個叫閻村的地方。村東大山伏臥,即王維的華子岡。村西可望詩中的斤竹嶺,東南方的虎形崖為鹿柴,王維在那裏養過鹿。現在的這塊地方沒有鹿了,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沒有鹿就沒有養鹿人王維了。

過客東望華子岡,在這冬日的正午佇立成了裴迪。裴迪是王維最好的朋友,過客沒有資格做王維的好朋友。王維曾與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互為唱和。裴迪唱一句“山翠拂人衣”,王維和一句“連山複秋色”,也許就在過客站立的地方,不過時節會較早些。現在輞水瘦了,不可以載舟,過客是乘四個輪子的轎子來的。若唱和一首絕句,也弄不明白平平仄仄的格律。新詩不講平仄,甚至沒有韻腳,倒是有一點相近也就是沒有標點符號。王維當初趁春日與裴迪過新昌裏訪呂逸人不遇,寫詩極讚呂姓隱士閉戶著書的境界。新昌裏在長安城內,也許現在的街巷位置是可以認識的。在城內作隱士,據說是可以稱為一流的,是因為身居塵囂而不染,比客觀上遠離鬧市尤難。

溯流而上見一村莊,借問村名,牧童回答說是何村。究竟是何村呢?村北與小苜蓿溝口之間有片半圓形的台地,如同半邊月亮,王維給它起的名字很好聽,叫茱萸片。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悠悠思鄉情凝成這半邊土月亮麼?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過客的故鄉人不諳寒梅,隻知岸畔上的迎春花該是含苞欲放了。故鄉也沒有紅豆,南國生紅豆,那血珠一樣圓潤鮮豔的莢果最相思,過客曾采擷不少,苦於送誰,隻好為自己留作存念而漸漸散失了。渭城的朝雨還不到時令,春雪揚揚灑灑了一場足有半尺厚,可不,這茱萸片的對麵山間還雪跡瑩瑩,柳色還未睜開青青的芽眼。過客西來,王維也許還是勸酒不舍,道不盡的故人情。

村西南一條鄉野小徑,說是王維的宮槐陌,蹄印轍跡卻是剛剛烙下的。陌上走過了千年的日月。阡陌的盡頭,便是關上,一塊巨石雄峙村頭,後世人在石上築一小廟,即王維的臨湖亭所在。關上村,就是王維山水詩中的孟城坳,傳說王維的胞弟王縉曾住在這裏。《輞川集》中的頭一首詩就是《孟城坳》,王維作為新家搬至孟城坳,卻可歎這裏隻有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老樹。過客思量,許是詩人的心疏落了,衰敗凋零的是一片心境。自然界的草木由盛至衰,原本也是悲哀的事情。衰也可以轉盛,是麼?“來者複為誰,空悲昔有人”。詩人在為自己的悲哀排解。也就是說,王維在這裏安家是暫時的,以後來往的還不知是誰,前人擁有過盛景,詩人何以為昔人而悲呢?一千多年後的過客來了,又何必去為王維的輞川而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