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王維(3 / 3)

是王維在為宋之問而發感歎,荒蕪的孟城坳遊動著宋氏客死異鄉的靈魂。宋氏的由盛而衰由得寵到失意,是古來許多文人的命運。李林甫擅權,張九齡罷相。這使王維帶著深刻的失望和憂慮退隱輞川的。“後之視之,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空悲,乃之大悲,潛隱於心底的痛苦,最為深沉。無法消釋的沉鬱和幽憤,永遠地種植在了孟城坳。過客眼前的孟城坳,雪痕處處,然而陽光燦爛,麥芽已透出新綠,預示著一年的最後一個季節即將過去,又一年的第一個季節已從地氣中泛了上來。

南坨北坨間的欹湖,在今日的關上村和支家灣之間。沒見大片的湖麵,哪裏去尋泛舟湖上的王維?盛產大米的支家灣,竹子並未絕種,王維竹裏館的竹子一直長到了今天。這片詩中的盛景,已被今人遷至西安。南大雁塔東側的春曉園,木屋被簇擁在竹篁中,幽徑從中穿過,隻是難以碰到天上有月亮。幽深的一片密竹林子,獨坐一翁,彈琴複長嘯,是安閑自得麼?是塵慮皆空麼?人不知,月相照,想必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形。生活在詩裏固然是美境,而生活本身並不都是詩畫。王維終究是作古了,就埋在前麵的白家坪的台地間。王維是孝子,王維死後躺在母親墳墓邊上,完成了生與死的離合過程。過客沒找見墳西水邊的那方古石,聽說它表麵光滑,四角有孔,是一切都逝去之後唯一不滅的遺物。

飛雲山上的鹿苑寺早逝去了。篤信佛教的王維把這裏的重巒疊嶂和滿山鬆柏留給了今人,這恐怕是好風水的緣故。河床改了道,釣魚台空懸著。幹涸的舊河床無水更無魚。王維的釣魚台不是薑太公的釣魚台,所以不被曆史所熟識。寺前的一株古老的文杏,是標識,是見證。文杏粗約五抱;樹幹的虯勁勝於冠的茂密,越冬的樹葉有幾片仍紮掙著滯留在枝梢上,舞成了幾隻蒼蒼的蝶。傳說文杏是王維手植,成了輞川不多見的代表性遺物。文杏活著,也許還可耐過若幹歲月。過客仰望著,眺望著,遙望著

也是一種相望。文杏被望成了王維,望成了唐詩,望成了古今之際的一縷和音。

鹿苑寺東有椒園,西有漆園,北有栗園,如今元椒無漆無栗。王維死了,今人或種莊稼或蓋房子或讓它荒蕪著。如果刻意複製曆史,本質上是徒勞的,何必去怨天憂人?不去找王維的欒家瀨了,時下不逢秋雨,也就沒有適時的淺淺溜瀉,白鷺也隻能飛翔在遐思之中。也不必去尋王維的白石灘了,綠蒲不大鮮嫩,明月下也不會遇到浣紗的女子。也別再去覓王維的辛夷塢,芙蓉花的紅萼不開在一片殘雪裏,澗戶也許進山扛木頭了,犬吠仍是千年前的聲調。既然王維自喻為微官,而非傲吏,漆園已非王維的漆園,那諸如鳥鳴澗的風景,柴扉旁的送別圖,田園的樂曲,皆物是人非,又在哪裏去辯認王維的輞川二十景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輞川是王維的,也不是王維的。輞川是王維的異鄉。他曾離開生養他的蒲州鄉土,西來長安謀取功名。繁華的帝都對年輕士子以誘惑,而茫茫人海中的遊子是孤孑無親的。即使功成名就,後來隱居於這輞川山水間,終未擺脫遊子的心境。遁入佛界的王維,也許以為塵世上的曆程也是遊子的意味。他曾作隴西行,曾譜塞上曲,詠歎長安少年,敘述老將節操,也吟青溪水,也唱桃源行,走渭川,過夷門,登終南,歸蒿山,拜渴香積寺,泛舟漢江上,之後又如何閑居這輞川別墅。獨坐悲雙鬃,哀歎時光的不可挽留。一個人,就是這樣在歲月的無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燈燭雨聲,落果秋蟲,萬物有生必有滅,人及萬物生命短促,而大自然是永存的,輞川是永存的。

天色垂暮,過客匆匆歸來,又陷入茫茫的長安都市的萬千燈火之中。輞川的遊曆,似乎是一場夢,但不甘它是夢,想讓夢凝在唐詩的鉛字裏,流瀉在方格內。且又弄不明白了王維的輞川是王維的還是和穀的。

《西北軍事文學》一九九二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