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惦念我的故土,那一塊黃土山原。它與八百裏秦川的平野相去不遠。在東南邊隻不過一山相隔,多至三幾十裏地。雖說比起北邊的荒山禿嶺沾了不少自然條件的光,但確實不算一塊豐腆之壤。縱橫的溝穀把梯形的原坡地割裂得七零八碎,又盡是聽天由命的旱田,遇上風調雨順的時月便是原上人的大福份了。原上人沿溝畔鑿土窯而居,吃的是窖水,穿的是粗布,從老先人那陣起以至前些年,也就是那麼個樣子。我很難想象到,這一塊黃土山原是怎樣艱難地養活並繁衍了一輩又一輩莊稼人的。
一坨黃土養一處人,這是常理。黃土裏來,黃土裏去,一個部落和家族裏的個人,其生年是短促的,而群體生命的血緣,如同一條潛流,終是延續不斷。每一塊地裏都有墳墓的遺跡,經常有把新墳的基坑打套到舊墓裏的事情。但每塊土地在每個季節都是活生生的,有成熟的莊稼,卻沒有老死的土地。原上的人也如同離離原上草,枯榮間總有新生命的勃動。
據說,黃土高原的形成遠在太古洪荒之世,舊石器時期就已有人類活動。有過森林草原和青山綠水,之後也有過“沃野千裏,穀稼殷積”,再之後便成了支離破碎,溝壑縱橫的貧瘠之地。生態平衡的失調,使原上人在向大自然攫取的同時失卻了太多的財富。當然,這是在一個相當長的曆史時期才可能造成的。有如黃土層深處的煤,是在漫長時間裏才生成的一樣。而煤則比黃土更久遠,由一定地質年代生長的繁茂植物,在適宜的環境中堆積、埋沒並天然煤化而成。一片黃土的表層深處,竟存在著它遠古的凝固了的黑色的夢,這的確是十分奇妙的事。
原上人一般都弄不懂地質學方麵的科學道理,隻相信腳底下的煤是造物主的恩賜。溝裏峁裏的柴打完了,莊稼的秸杆還是作牲畜的飼料,於是向浮載眾生的土地要燒的,鑿一個窟窿,就有可以燃燒的黑石頭。我想,這一塊的地球表麵是一片黃的土地,黃土深處則又是一片黑的土地,腳下的厚土對它的子民也算是富有而慷慨的。先人們最早發現了煤之後,原上人就再沒有停止對它的開采。許多年過去了,溝裏遺留下的是隨處可見的黑窟窿和被埋沒了的黑窟窿的遺跡。人們除供給自己燒用外,便趕著賣炭的騾馱隊,吼著粗獷、渾厚的“腳夫調”走出黃土原,換回些鹽巴和日用雜貨來。此地煤稱上品,實冠西北。初以交通不便,未大量開采,迄鹹榆公路與隴海鐵路之鹹同支線先後溝通,煤炭業逐漸興旺發達。但雖然說舊縣境內已成為煤都,廣為開發,而這一小塊黃土原底下,還是貯藏了一窩黑寶石的。
也就在近幾年間,原上人似乎才醒悟到了煤的值錢。其實,完全出自於一種時勢。他們又刨開舊的炭井、或開掘新的井口,以新舊並行的開采形式,即動了地殼深處的岩壁,也是敲響了人的內心深層的門扉在開掘人的潛在創造力。人與地互映,地與人合一,真正有了一種期待燒燃和開始燃燒的生命。漠漠的黃土原上,一處處煤倉便添了不少深沉的色調。運煤的土路,在土地之間重重地劃過一道道黑色的曲曲彎彎的粗線。人們或麵朝黃土背朝天,或鑽入地底打撈孕育之中的太陽,要麼一身塵土,要麼一臉烏黑,有陽有陰,有勞有逸,生活終是稍加完整了。從表麵到潛層,土地和人一樣不單調了。一黃一黑,一糧一錢,光景過得起色多了。世事本該是這樣的,那前些年的日子咋就過得那麼淒惶呢?
世事也有不順的時候。眼下盡管得了一些現成,改善了生活環境,而前頭的日子長著哩。各種形式的小煤窯,已經麵臨著難以解脫的危機。這條原上,小煤窯已擴展到幾十家。整個郊縣境內據說有五、六百家之多。煤滯銷了,資金難以周轉,事故屢屢,大家爭奪僅有的資源,勞動強度又很大,加之管理上的弊端,使黃土原上這條唯一的生財之道陷入迷茫。困境會是暫時的,是可以緩解的,也同時又是長遠的。一些聰明的原上人,麵對這種困惑,已開始把目光投向遠處。方才從小煤窯取利或沒有取利的人們,又更新醒悟了世事中的別一個秘密。
鄰村我的舅家黑池原,是最早從小煤窯得勢又最早遇到危機的村子。從來也沒有憑土地起家,而挖了煤之後錢是有了,土地卻出現裂痕和下沉現象,以至所居住的窯洞陷塌大半,主要因為一個縣辦煤礦挖空了土地的支架,加上秋雨連綿所致。他們用錢在原上蓋了新莊基,有磚窯,有水泥平房,有小樓,還修了學校、醫院,煞是闊氣。在這同時,遇到了小煤窯的困境,便去租賃鄉鎮上的紙廠,提出從地下到地上、從農村到城市、從繁重勞動到輕省活路轉化的設想。沿原畔的舊莊基地一律推平歸田,開辟為蘋果園,發展商品經濟。黑池原神話中的那個黑池泉水丟失了,而今又找到了不竭的清清流泉。煤挖完了,土地和住宅會陷塌,再說後代燒什麼呢自然資源總是有限的。是他們以農民的身份說出了一個新鮮的字句,即生態平衡,使我為之驚異。
從地上潛入地下,又從地下轉入地上這是一個循環,一個螺旋式上升的曆史過程,我的故土,正在黃與黑的碰撞中尋找和諧的日子。
《光明日報》一九八八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