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皂角樹(1 / 1)

皂角樹在旱原上算是稀有樹種,並不常見。我記億中的兩棵皂角樹,一棵長在鄰家的院畔上,另一棵則是舅家院前的那個古物。鄰家的那棵長得很繁茂,有合抱粗細,年代並不顯久遠。其枝股七出,攏起一個渾圓的樹冠,而且滿枝叉間也長實了後生的條子,顯得血氣方剛。那渾身的圓刺頂是讓該子們畏怯,不曾有誰在這棵樹上嬉戲耍鬧過。以後,也便淡忘了它。而記憶最深刻的是舅家院前的那一棵老皂角樹,樹幹呈倒人字形,極粗,卻鏤空了許多,也沒有象樣的樹冠。因為缺少刺,似乎不屬於它本來的樹族。於我說來,在它的懷抱裏度過不少童真的時光,而視它為舅家的一種標誌了。

前些日子回老家,和母親一路去看望年邁的外爺外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記得好幾年不去了,尤其是同母親一起重走這條土路,怕是二十多年不曾有過的事。一輩一輩人與日子一樣快。因為前幾年的憨雨,加上地下煤層的開發,祖祖輩輩所棲息的這一茬土窯都塌得所剩無幾了。舅家村子裏的人們,憑借下煤窯挖炭掙的血汗錢和公家煤礦對地麵住宅損失的賠償款,在原上重造磚窯和水泥平房了。還未搬出的幾戶人家就顯得蕭條寂默起來。況且,村上規劃這些舊宅地為果園,已經雇用推土機在處理廢墟了。外爺外婆仍還住在這裏,說要搬到原上的新磚窯裏去,當下是舍不得離開的。還有的舊景,便是這棵古老的皂角樹了。

剛到舅家崖畔上時,我就先看見了這棵夢裏複現過多少回的皂角樹。按說它同樣遞增了二十多個年輪,卻麵貌依舊,比人顯得耐老多了。邊緣有細純鋸齒的卵形小葉間,已有花後的帶狀英果。到秋裏落了葉,那紅棕色的皂莢便如同鐮刀,表麵有白色粉霜,一彎彎地掛在枝頭,在風裏搖響著。那時候,樹下不遠處就是澇池,常有婆娘女子們洗衣浣紗,棒捶起舞,笑聲喧囂,洗溜用的去汙品便是皂莢。莢果可入藥開竅,刺兒能托毒排膿,其種子則是煮鍋豆類中的上品。如今,這一切都成為往事,化作殘夢了。

外婆說,推土機把爛窯都推平了,直逼到這孔窯洞的門檻前,說要毀了這老皂角樹,嫌它遮地。那天早晨,推上機朝著皂角樹撞了半響,撞不倒,也便作罷。說這老樹一百多年了,根紮得深,怎麼能推倒哩?讓它長著,作個紀念。或許它在地上沒有了立足之處,但在不少人心裏永遠擁有它的位置。我從心底隱隱感到,包括皂角樹在內,旱原上的某種氣質正麵臨著痛苦的蛻變與悲壯的訣別。新生命的進程,在皂角樹羽狀的葉片上飛動不止,和陽光一起舞之蹈之。

《人民日報》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