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客湖劄記(3 / 3)

我與友人是在午飯後路過這裏的,不約而同地從烈日下躲到這方蔭涼裏去。我們每人一條長石凳坐下,頓覺涼風習習,爽徹肌骨。我想,如果有三人行,每人坐一條石凳相向而視,是很和諧的一個圖案的形式。

在綠色的蔭涼裏,我們相視無語,然後目光投向頭頂的樹冠。這麼。我索性躺在白色長條凳上,仰麵朝上,臥成一個一字,把手掌交叉起來枕在頭下。我看見每一片葉子在瑟瑟顫動,有風兒在葉片間輕聲吟唱。一隻無名的小鳥在枝葉間跳動,準確地說,是匆匆穿過,不知忙活什麼。一隻彩蝶也從烈日下飛來,浸入了蔭涼裏。

我發現麵對的樹冠嚴嚴實實罩住了陽光,摹地有幾支銀針似的光線落下來。樹葉顯然正在換季,一邊長出新葉,一邊凋落舊葉,交替中有黃的成熟與綠的生鮮。不時有落葉飄忽而下,原來草坪已有薄薄一層落葉。正是夏日,這種現象已完全沒有了季節的概念。

好多年沒有這番閑情了,久違了的是故鄉夏日的柿樹或槐樹蔭涼。而天空是沒有區別的。坐地日行八萬裏,土地之上的空間豈能哨故鄉與異鄉之別?我漸漸遁入夢境,一切均虛冥起來。等我醒來,落葉滿身,旁邊的石凳空著。友人不知何時離開樹蔭下,周遭一片寂靜。我渴望陽光,亦渴望一種庇護,是麼?

路就是日子

從客舍的盒子裏鑽出,熾烈的陽光令人有輝煌的畏懼。走過草坪,走過天鵝湖上的小石橋:走過長長的林蔭馬路,站在丁字路口等待代步的活物。有單騎摩托飛馳而過,見是戴盔的小夥子,隻須“打的”一樣伸胳膊攔它,單騎會戛然而止,花三元錢便可以抵達巴士站。

如果趕巧了,半小時一趟的巴士會在最佳時間專門等你似地,抬腳就跨入一個冷氣庫。你被載著前行,變成會動的冰箱,不過是適溫的冰箱。它越過樹林山湖,在高速公路上加入滾動著的鋼鐵的隊伍。你閉目養神,等睜開眼已置身高樓大廈的峽穀。

這座年輕的城市,除了水泥鋼鐵的奇峰,就是人群和車輛。不過,這城市的人群亦很年輕,極少可以碰見老人。它的生命活力,似乎把自然規則帶給人類的衰老拋得很遠。它很優越,優越得使你感到自己已經老了,起碼不再年輕。另外,你是過客,很失意又很真誠。

你捉不住飛快的“的士”,你坐中巴或大巴,不知方位,勢必要走很多冤枉路,心理的盲目,使你所辦的事情所幹的活兒拘緊而匆忙,有時也很狼狽。你匆匆趕路,直趕到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天。這麼,又依照慣例去火車站趕回程的巴士,機械而忙碌。

在天色漸漸向晚的變化中,你乘巴士回歸郊外的寓所。畢了,在鎮上排檔吃點東西果腹、再去找單騎摩托回你下榻的天鵝湖邊。這完全是一個程序,回想起來,這一天起碼有一半時間趕路。因為,你是永遠的旅人,路,始終與你非常親近,沒路就沒有了你的日子。

新生命的明證

曾經是茫然地尋找西麗湖的方位,在深圳火車站扮演一個漂泊者的角色。那天傍晚,乘車至南頭,再換乘到西麗湖的車,末了還要走幾裏路才抵達歸宿。而重返的心情是坦然的,不須問路、路在記憶裏鋪設著,隻須去丈量它,去體味它就行。當你去深入考察本來以為熟識了的事物時,便親情倍增。

這次是直接乘中巴到西麗湖的,西麗湖如果有情,會波光激湘著期待我的目光。景物如舊,這石鋪的山路,這店鋪。這塔影這如籬的山麓,隻是度假村的主要建築拆了重蓋,一條寬闊的大道正在鋪設。石築的小室在山湖間錯落有致,許是物是人非。有何人如我屬於夢中的重返者,西麗湖的故人呢?

強台風在前幾天從近海的地方登陸,無情地襲擊過西麗湖。眼中的樹木斷枝損葉,甚至被攔腰折斷,風和陽光正在拂摸傷口。出間的泥沙曾順洪水而下,淤塞了潔淨的石鋪小道。此刻,陽光熾熱,我同第一次來此的友人在汗流浹背地趕路。在一棵菠蘿蜜樹下,我們躲避陽光,小憩於綠蓁蓁的蔭涼裏。歇腳的意味,真是情趣無窮。

我優越於心境上的訪舊,友人則獨享浪遊的新鮮。我帶著友人走過我寄居過的心悅苑小樓,室內已換了多少主人?過小橋,走近創作之家樓舍,我把它當成家園。有人騎摩托過來,我們幾乎同時喚出對方的稱呼。他是小毛,當初在夜路上接我的小毛,我們已經三年未謀麵了。

他說,他的兒子已經兩歲多了。

一個新生命,正好是歲月的明證。

一九九二年八月深圳創作之家

《美文》一九九三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