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遠行人獨語(1 / 2)

天涯客舍,偶爾從電視的城市天氣預報中看到地圖,才像發現什麼似地告訴自己說,你此刻所處的城市名叫海口,而你曾經所擁有的另一座城市則在大陸腹地,它已與你天各一方。

你已遠離你生活過整整二十年的家園。你二十歲時從山地獨自闖入那個大都市,已將人生最寶貴最華美的青春交付給那裏。除非幻想與假設可以改變遠離的事實。可嚴厲的命運卻證明過去的一切印象已無情地棄你而遠去,如同一個龐然的背影,恍若窗外悄然消逝的幽深的時光。

舊有的生存環境與你作了彼此的留戀,這留戀是真實的。但留戀意味著告別,而告別在空間概念上又等於一種拒絕。於是你匆忙而從容地拾掇了簡單的行囊,無非是一支禿筆,幾本你所崇敬的作家的書,幾件舊衣服,便遠走他鄉。

從拉上家門那一瞬間起,你的遠行已經構成。你已走出並走入久有的夢想,終於敲定了出發的日子並將它用不惑之年的腳板踏響。

唐朝宰相之子李德裕被謫貶崖州時,悵歎“鳥飛猶是半年程”。一樣的距離,千載之後的當今,你如一隻小鳥藏在現代大鳥的羽翼下僅用大半天工夫,便毅然落腳在孤懸於南中國邊地的海南島上。當然,你不是被流放者,隻是一個遠行人。

你用寫一個字二分錢的稿費積累盤纏,去一個完全陌生的遙遠的地方,不可能是尋找高消費的享樂,而是帶有流浪色彩的一次精神的遊曆。想承受一種新的方式的孤獨和憂鬱嗎?掙脫沉悶和寂冷,也興許會有新鮮的衝動,墾拓的泥香。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你舍棄在旁人看來活得有名份有滋味的家園,去追逐太陽親近熱土。熱土不是故土,熱土沒有氣候上的冬季與雪,熱土生長現代潮音,也生長冷冷的古老的相思病和紅豆樹。香軟之巢似乎與你無緣。即使如此,你為流淌自由的眼淚而慰籍,瀟灑的歡笑卻使你感到痛楚無奈。

你不必仟悔遠行,你已開始投入類似吃蛇般的嶄新的生命體驗,或激奮或悲哀或歡悅或憂傷,這是空間和新的生存境況饋贈給你的禮物。發財不是最要緊的,寫文章也並非神聖,你在拯救自己心靈的行動中咬響夏日生鮮的麥粒。

在被古人稱為炎方的島上,你感到正午熾烈的陽光如同老家人說的白雨傾瀉在行人的尖頂帽與花傘上,大雷雨則把天空變成海洋一樣酣暢淋漓而回腸蕩氣以至磅礴浩然。你的海在不疲倦地擁來層層雪白潔淨的波浪,你的船在海岸上苦苦等待,而海的遠方更遠。

你走入豪華別墅,也走入低矮蒼老的民居,走入高度刺激的股票市場,也走入饑吞牛脯飯的大排檔。各式各樣的當地人和移民,斑駁紛雜的生存心態,使你愈來愈認識到自己是一個異鄉過客。你在雨中的車站落湯雞一樣等候中巴,在烈日下汗流夾背地匆匆趕路,在夜半空街辨認寄居的小巷路牌,在輕輕敲響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主人的門扉,在燈底一邊驅趕蚊蟲叮血一邊爬格子,在獨立海濱抽著煙注視天邊的落霞和獵獵歸帆,你就明白自己的心情在消化著一個苦旅者災難而幸福的靈魂。

椰門的月下廣場,有流浪吉他歌手在賣唱。擁擠了許許多多人,在專注入神地傾聽心靈的歌唱。你途經這裏,聽任腳步的操縱,成為這許多人中的一員,唱“不要問我從哪裏來”,唱“外邊的世界很精彩很無奈”,唱“有過多少往事仿佛還在昨天”,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一塊錢買一首歌夠低廉了,一塊錢又能幹什麼?一起享受一段實在的時光,你以十倍的代價從人間的歌唱中獲得了片刻的美麗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