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遠行人獨語(2 / 2)

所處空間的選擇並不絕對,去哪裏也無所謂,問題在於為何而去,為什麼流浪?夢中的椰欖樹究竟是什麼?所謂的成功與失敗,也似乎跟遠行的過程不同,啟程出發本身便使精神的希望受孕成胎。安於一點可憐的所獲而洋洋得意,便自我囚於一個沉寂的角落,在超前而至的老人心理中消磨生命充其閑適和寶貴,那是你實在耐受不了的苟活以至於慢性自殺。

你於是啟程遠行。你想再年輕一次再活一世,追求人生的濃度而不是苟存之長度。在這中國最年輕的省份擁有最大海洋麵積的地方,你想年輕想寬闊想讓人生液體一樣流動奔湧。你的浪跡本來想保持自然形態的容顏,卻發現這個年輕的地方拒絕胡子拒絕頹廢和散漫。拒絕衰老,正內驅於血氣與活力。

幻想和希望以至於冒險的誘惑,往往不在近處而在遠方。創造一種新的人生的勃動,將迢迢的遠行之路輝映得悲烈而壯觀,然而又艱窘蒼涼,迷茫如望不見的天涯心岸,顯亮如頭頂流瀉而至的可觸可感的日光。不是民歌裏的走西口,不是出國放洋,僅僅是遠渡瓊州海峽棲身島嶼。鄉人入城,城裏人到沿海,沿海人出國,而美國人上太空,這其間的人生方式區別何在,你又百思不得其解。

你總以故都的文化背景為參照,琢磨腹地與島嶼兩種文化的融合與衝突而尋找時空雜交的種子。這種子在轉型蟬蛻過程中,如同你身體和內心被熱帶太陽烘烤脫去一層皮一樣,才開始萌生發芽。你得經曆失落惶惑和被疏遠的時節,在壓抑和焦慮中拔節,在陌生和孤獨中秀穗,然後再換一種壓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擷果實。為了精神的追溯,遠行是無限的。在力圖理解人世的同時,你把握自己韌性的腳步,最終想獲得的還是離你最近的心情本色。

反回來說,遠方不遠是由於現代科學的緣故。“鳥飛猶是半年程”已變成傳說,按動電話機上的某個編排號碼,妻與子以及友人故人便近在咫尺。這種對話,可以感到對方稔熟親近的鼻息。你似乎乘電話亭的方回到故都,離開了被粵語瓊語和生麵孔包圍的海島,重返你曾經出發的家園。家書抵萬金,親近是因為疏遠,疏遠又是因為親近,你疑惑近耶遠耶,怎一個遠近了得?

某日,你拜謁了宋人蘇東坡的故地,他垂老投荒,瓊山有勒石為記。詩碑說,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勞神。似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雖抱文章開口問誰?且陶陶樂取天真,幾時歸?玄作個閑人,背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你吟詠再三,卻終不是蘇東坡,你是你,又從曆史回到現世紅塵之中。

在喧嘩騷動的鬧市裏你沒有忘記對海的崇尚,煩了又去看海。在秀英海濱那天,你站在水邊,不覺得腳下沙灘在波浪中淅漸下陷,海要接納了你似的。你不識水性,卻極有欲望撲入海中,但不是投海自裁。掬一捧暖暖的海水噙在口裏,又鹹又澀,你嚐出鹹是生命力,澀是悲苦。你問漁民,望不盡的海對岸是哪裏?回答說,大陸。

不能責怪你,你還不認識所處方位,並非忘記了你是從海峽對岸來的遠行人。“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家鄉在遠方。”家鄉在遠方,遠人在異鄉。你客心似海,愛不能言。

《女友》一九九二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