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海口
前天,在入夜的迷朦中沉靜地離開西安。遠行出遊的心情並不都是離別的悵然,我沒有感到那種揪心的酸楚。應該說,一切都是那麼如情似理。也許是因為在告別的這一天裏,我所享受到的生活的愛撫太深切了。記得臨鎖上我小屋的門時,我還仔細收拾了一遍屋子,好像第二天早晨又會坐在這裏。我沒有逃難的倉促,從容而無奈。此刻,我坐在海南島十四層樓謝君住宅的陽台上。沒有風,天氣半陰半晴,看不見太陽,但可以感到陽光灰黃地觸摸著額頭。抵達目的地的心境,也如同啟程時一樣,坦然也茫然,更多的是一種無所謂。主人的波斯貓如遊動的雪魂忽然竄到腳下,時而發出叫聲。這隻寵物也因為孤寂麼?
將自己置於一隻現代巨鳥的肚子裏,巨鳥腳下是渭河邊的土地。但不是泥土,是水泥的凝固物。巨鳥不可以在泥土上起飛。那陣,當我聽到巨鳥鼓出最大的氣力即將騰空時,感覺腳下的土地的磁力太強了。想掙脫這種地磁的粘力,內心的血脈不亞於那巨鳥的深呼吸。盡管也不是第一回置於高空,但我久久望著窗外的秦嶺如同初識。那種棱角分明的山脈,刀刻斧鑿,在雲裏霧裏變成了藝術。我脫口歎道,雲橫秦嶺家何在?
又見白雲機場。三年後我又落到這裏,從巨鳥肚子裏爬出來,眼珠也享受黛色山巒和空氣的潮潤。然後入城去,接受喧器的塵世。剛才從空中看到的積木群和蟻群,那麼繁瑣而渺小,而自己又去作一隻小蟻蟲,所淹沒在積木群中。然後覓到楊君,又聊入自己所經營的那個不值一提的散文世界。他的住宅也許在羊城算不得上流,但在古都完全是超級的。這是距離,還是差別?這不是氣候的落差。西安熱了,這裏剛降暴雨。一樣的溫度。而楊君想著如何去更遠的地方,這裏對我卻也是遠方了。
我還沒有看見海。夜的海與陸地沒有差異,一片混沌。當又一次爬出巨鳥的肚子,走出人煙燈火之中,這裏竟是天涯海角的島嶼。謝君駕車來接,我與同行的鍾君被載入陌生的島上街市。有村鎮般的店鋪,有泥濘的土路,車一拐彎卻是天堂世界。蝦鮮蟹肥,遠不是西安可以品味到的,而炒股票的奇聞更若天方夜談。有人可以把一分錢分兩半花,有人卻動輒賺若幹萬元,隨手花去成千上萬。一百元的錢在這裏幾乎隻當十元錢用的,但無非是一些紙而已,隻是紙的價值不等。人被這種紙誘惑者,無非想到達一個物質自由的狀態。
遠處仍不見海,隻可以看見海的一角和港口的船舶。在這十四層樓的陽台上,可以觀賞麵前的積木群,而人群在峽穀裏,那麼匆匆奔走,忙著自己的事情。眼前的這座城市,就是南方之南的瓊島嗎?她的神秘可以攬動陸上許許多多人的心弦,但現在在我看來,也隻是建築物的不同而已。這都是表麵的,走到人群中去,便立即感到其不同,人有各種生存方式和各種人生態度,新的環境會使你在一種參照中更多地理解人類生活的現象。
風微微吹過來,似乎還有涼意,但很舒服。作一個異鄉客,是什麼滋味,我還感覺得不那麼強烈。《特區時報》一九九二年九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