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宋文人看來,從腹地至天涯海角,“鳥飛也須半年程。”他們從空間的遠距測出人世的蒼茫。古人的世界很大。內地還是內地,瓊島還是瓊島,海峽也還是海峽。我卻隻是從每天的天氣預報的屏幕上看出了自己的位置,離古都市也夠遙遠的了。我已被命運從內地甩“飄兒”一樣甩向海麵,落在了島上。
但今人的世界很小。西安至海口的飛機隻須兩小時,乘輪船火車隻不過三天三夜。我們比蘇東坡幸運,起碼不受長途跋涉之勞頓疾苦。最使我值得感謝的是現代通訊設備的方便,撥一個029,就可以同古都市對話。我與我昨天的經曆遠在天涯而近在咫尺,我與我所愛的人所牽掛的那片天空那塊秦地以及我的友人們,原來也不過一步之遙,倆倆相對。
瓊州在曆史上乃流放之地,那些遭難的宦吏和文人如何離別帝都南行至大陸的盡頭,然後渡海來到這孤島上。小小的島嶼,在地圖上似乎是被遼闊的大陸遺棄了似的,在滄桑中孤獨地回望著。遠古時瓊島是與大陸相連的,海峽出現後,半島不再存在。與大陸的手握別久了,何況不再相握。
當我徘徊於夜間電話廳中,排隊去填單、交押金,然後進入電話亭的一平方不到的小小房間時,我感到自己已離開瓊島,乘一個方舟魔幻般抵達彼岸。我操起電話,莊嚴得如同一次美妙的造訪,按動號碼門鈴,然後同我要找的人坐在沙發上侃侃而談。我的孤獨一掃而光,盡管常常喉頭哽噎,無語,任憑計時表以每分鍾一元七角的收費向前走動。
時空在此刻融為—體,我擁有了最衝動的時空最寶貴的距離和歲月。我把瓊島的帶鹹味的空氣用鼻息傳送給我的人們,我也聞到了古都市帶泥塵腥味的氣息和不同的體質所輸給我的呼吸。我的聲音穿過夜空,穿過崇山峻嶺,在我熟悉的那一瞬覓到了同我一樣腔調的口音。距離消失了,空間不複存在,我用手觸摸不著我的人們的手和臉,但分明同置一處,耳鬃腸磨,親切無隙。我們的確在一起,但我四顧不到人影,我仍獨自一人。幻想聲音能帶著肌體超越空間嗎?我想鑽入電話筒中,做一次靈魂的穿行,從夢走向現實該多好。
但我卻感到了一個盲人的悲哀。我們彼此看不清楚,僅憑耳朵,我的人們聽得見我的淚水我的眼神嗎?我閉上無用的眼,聆聽微笑和憂傷。這一點,我同蘇東坡無二致。但我不是流放者,我是誇父,我追趕生命的太陽直至天的盡頭。我總可以在一瞬間忘卻大陸海峽孤島間的關係,把空間濃縮在這一平方不到的小室裏,自慰而惆帳地欣賞時間美麗地流淌。
民工
客居的小旅店門口,堆積了不少沙子,每次往返就有不少沙粒躲不掉地鑽進鞋襪中,刺激一下你的腳步。沙子靜靜躺著,不在海邊,而如晾曬的幹魚。絞拌機響起時,可以聽見沙子的呐喊。後來,被鑄入牆中,成為另一種物體、形象,裝點這座城市的新景致。
小旅店是某縣商業局的招待所,半邊做了采購人員的住宅,半邊做了客房。男人忙采購差事,他們的女人就做客房服務員。每天清晨,這些安分守己的女人們快活地打掃房間,掃地、拖地板,不停地洗被褥床單蚊帳。爾後,輪流坐在樓口值班,甚至夜裏也得睡在門房。她們多是黎族女人,常常操著隻有她們懂得的語言喳喳地如唱大戲,我卻聽不明白一個詞彙。我同她們搭汕著,無非是“吃飯啦”、“出去啦”、“回來啦”之類的客套話。深談幾句,也都是結結巴巴的摸索著“國語”該如何讀,說說“大陸”,還有黎族風俗,彼此感到新鮮。這裏已沒有我使用方言土語的多少權利。
之所以在店門外堆滿沙子和磚頭水泥一類,是因為這座小樓正向外延伸。主體己構築好,十多個民工在做粉刷裝修的活兒。店門口的工棚裏,兩口大鍋占去不少空間,一個蒸米飯,一個炒菜。路邊常見一個黎族婦女背著小孩在繞鍋台轉。那小孩在母親的背兜裏或玩或哭或睡,母親隻是忙活兒。看見米飯做好,民工們用大碗盛了,就著色塊貝螺吃得極香。夜裏,這裏有碩大的老鼠四竄,很怕人。
民工的住處在未竣工的樓裏,無門無窗,且很濕,白的蚊帳當了小屋。一天勞累,鼾聲就很響。民工有男有女,都性情安穩,或者有點寂寞。他們也同我一樣是客居者,隻是離家的距離遠近不同。民工連同這小旅店的主人也都說家在島的東南方,很遠。那邊也臨海,有沙灘,有月光。他們想回家,也想在此有個家。而我呢?
《中華工商時報》一九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