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展銷現代電器產品和磁帶書刊的商店,也不例外。別管賣的是什麼貨,都把神明敬在店堂裏。有時候就顯得滑稽,感到現代潮與古老標明之間關係的微妙。人類的文明和進步,與神仙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如何確認、簡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接觸過一位經營健身藥品的老板,所供的觀音可謂豪華之極。他不時為神明敬香,雙手合十、神態極為莊重。末了,用高級音響放一曲鋼琴宗教樂、如癡如醉。我為他的虔誠所感動,卻不知他是祈求發財還是自我命運的探尋。也有充風雅者,見時尚什麼就趕什麼。神是永恒的,‘還是時尚呢?君不見司機們在車裏掛領袖像。說是可以驅邪免災,一路順風。神靈,似乎重新複蘇,真的在左右著人的命運。祈求保佑。這個世紀末的人間,悲耶喜耶?
流浪歌手
今夜,我去哪裏?腳步隻管往前走,不回答我的提問我的憂慮。我隻好聽任腳步蹣珊,沒有聲響地向前走去,像在尋找今晚的精神幹糧。走出新華路,走過廣場,沒有在舞廳和馬戲團的門外駐足,徑直來到了椰門下。這是一位流浪歌手的舞台,吉他和歌聲牽引了我的蹤跡。
椰門是水泥雕塑的藝術品,椰冠如手指張開。椰子是華燈,沒有亮。旁邊是活的椰樹,直刺夜空,頂著一輪即將滿圓的月亮。月亮下是一條湧動的白色雲河。椰門沒有門扉,永遠洞開,一種表現形式的象征意味。就在這天然的非天然的氛圍中,吉他和歌聲在激蕩。
我也許出自山野性情的血緣,獨鍾於這夜幕下空曠處的舞台。流浪吉他歌手,一位20來歲的男人,披肩長發,—“副墨鏡,滿麵胡須,上身著黑馬褂、白襯衣,桔黃色燈籠褲。胸前掛著吉他,邊彈邊唱,琴聲歌聲就從小樹樁似的麥克風流入旁邊的小音器,水一樣溶入這一片夜色。
以往我是十分厭惡這副打扮的現代派小青年的,自命清高而無知無畏,看見了就躲。現在我發現這完全是錯覺。起碼,站在我麵前的歌者、在用他的琴聲和心聲使我著迷,使我感動。我今夜的腳步也許不是感應”了這歌聲,來重溫—顆流浪的心如何跳動的。
我擠在百十號聽眾之中,擠在年輕的學生小販打工仔之中,擠在年輕的男女之中,聽歌者在用熱血和淚水傾吐人生的苦難和歡樂。他唱流浪唱感傷的愛唱工作的虔誠,他唱生活唱思念唱自由的靈魂。他聲音沉邃蒼老,滿麵淚水。他享受歌聲的幸福。
我看見粉黛濃豔的女孩用一塊錢買一首《橄欖樹》,也許是釘鞋匠的打工仔在點唱《外邊的世界很精彩很無奈》,小販用了他分分厘厘賺來的錢換一曲《渴望》。歌手也說,我希望兄弟姐妹們幫幫忙,湊一毛兩毛,給我積累一點盤纏,好有路費飯錢住店錢。我在唱歌,大家在聽歌,我希望能尊重我的工作,謝謝。於是他唱,唱完又重複以上的話。
接下來,歌手的助理從小燈泡上拿起那頂遮陽帽,開始求布施。歌手使用拴在吉他上的白巾擦汗,然後蹲在地上用手撥弄著吉他。無曲譜的吉他,頓時發出古怪的琴聲,如泣如號,如雷雨暴風,如江河奔瀉,如馬蹄飛濺。顯然他是無規律撥弄的,卻讓我聽得碎心。
我想到了賣唱,想到了乞討,想到了最原始的歌所產生的根源以及本質。客居於這座海島的人們,在用不同的勞動形式生存著,肯把其中的一點付出,作為廉價文化消費付給歌手的勞動。一群人的內心思維代作歌聲,從一個喉嚨裏唱出而又受悅於眾者。歌聲是藝術,也同樣並不清高地歸屬於商品了。
麵對傳遞過來的遮陽帽,一些人在布施,—些人在脫逃而去。愛麵子的人到處都有,盡管剛才他們眼神裏還飽含歌聲所傳遞的優美和莊嚴以及悲涼。我蹲在那裏沒動,我沒帶錢,隻好遞上一支希爾頓香煙,好讓歌者休息時抽上幾口。
歌手在唱,我以為是我在唱。在散場時,我沒有走上前去,還是那麼呆呆蹲在那裏。我想上去搭汕,但又想說什麼呢?他已經唱了,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他已經唱了,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明天,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一切都不須去問。
歌手用打補釘的紅線套小心地裝起吉他,收起麥克風。音箱是架在旅行手推車上的,像一個行李推著就走了。椰門下空曠起來,我還坐著未動,吸著煙。抬頭可見快圓的月亮下雲河在流動。當我在空蕩蕩的街上走回客舍時,仍惦記歌手,他今夜何處安寢?
《中國作家》一九九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