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土命,當置身於海上,四顧茫茫皆是汪洋,便感受到難耐的暈眩。那夜的月亮很好,完全是花好月圓的意境,可我不能去消受它,隻好踉踉蹌蹌離開甲板,回到船艙,吞下一片暈海寧睡死過去。似乎是把沒感知的自己交付於海,交付於海中顛簸的船隻,性靈則遁入溫柔之鄉的夢,黎明醒來,船已沿海岸線在緩緩駛入珠江入海口的深處。我又接近了岸,接近了陸地,由動態接近靜態,波動的心開始安寧下來。在海南島百餘天,總沒有島的概念,是因為夜裏乘飛機自天空降落,便沒置身於島嶼的感覺。若坐船由遠而近地登岸上島,就不會少了這一課。但海岸線的遼闊,此時讓我弄不清究竟是大陸的岸還是島嶼的岸,其間到底有什麼完全的差異。
那天離開碼頭,我十分關注離開我生活的百餘天的島嶼情景。愈遠離島邊的城市,愈感到那些高樓大廈似乎是從海水中生長出來,看不見土地,隻是天空與海洋之間的一些積木,夢幻一樣美麗而蒼涼。海水由渾黃到澄清再到碧藍,我被海徹底包圍了。海上的陰影是雲朵從天空飄遊時投下來的,我差點以為是海水的不同顏色的圖案。
後來我知道,海水在不同時辰便呈現不同的色彩。碧綠、或蔚藍、或黛色,均與陽光有關。遼闊的海上,你發現了潔淨的一片葉子似的浮物在遠處,那當是一艘巨輪。那麼,自己也是在一片葉子裏藏匿著渡過海麵。海鷗鮮見,隻是在黃昏中有成群的魚從客輪離開的浪中鳥一樣飛過水麵。是的,海是魚類的,在海上我渴求於岸。
向往母體
一位在政府大樓供職的女孩問我:“聽說你去深圳出差,好運氣。”我說:“出差苦差事,有什麼好?”她告訴我,她長這麼大,沒有出過島,她向往渡一回海峽,去看看大陸什麼樣子。
我頓時詫異,她怎麼會沒去過大陸呢?我想起來了,曾有好幾位海南籍人說過,他們沒去過大陸,頂多去過湛江,或者廣州,大陸在你們看來,一定很遼闊很遼闊,比大海更闊大更壯美。那是可以一直走到天邊去,沒有海水攔路,腳有多長,路就有多長。
其實,人們的視覺總是有限度的。海口在地圖上位於海邊,可生活在海口這座城市的人們,不見得總是惦記著身邊的大海。他們也是生存於土地上,這片土地應使你望不到邊際。何況身後是有著高山大河原野和土地森林的島嶼。隻是站在十幾層的樓上,才可以眺望到那一抹海水。海是生命之源,而陸地又是人類的棲息地,如何理解?
此刻我站在高樓的玻璃窗前,眺望大海和朦朧的海對岸的雷州半島的內陸以及海上的雲彩。我還念叨那女孩向往大陸的真切的話語。我甚至變成了她的視角,海對岸的迷茫處該是多麼誘人!但我還是把海看成了一片藍色的土地,那星星點點的船隻似乎是人趕著牛犁地在故鄉的原野,遠處的海岸凝為沉重的山脈。
對於海南島來講,大陸是它所背靠的母體。不然,孤島總是身單影隻的。我曾向往這個島嶼,如同那位女孩向往大陸。這時間,我也懷念大陸腹他的故都,而居於此方的海南籍人想到故土的這個島嶼又會是什麼滋味?母體的語義,是多重性的。
《海南日報》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