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搬到這座大廈住宿時,下半夜兩點以前是不可能入眠的。臨窗的大街上汽車轟隆,總是一陣陣劇烈地碾碎了獨居者可憐的夢鄉。我奇怪為何白天聽不到這種該死的響聲,到夜晚所期待的海的催眠聲卻遙遠而渺小。舊居錦山裏時,有半夜裏電視和錄音機吵雜的喧鬧,埋怨房子封閉不嚴,隔音效果太差。天氣又悶熱,關不得窗戶,無法把鬧聲趕出屋外。隻是到了後半夜,才可能獲得清靜,靜得可以聽見蛙鳴和竹風的呼吸,突然夢醒時,以為自己正仰臥一方世外的桃源。
記得是誰說到夜聲,說他晚上常聽到女人的怪叫聲。這使我猛地感到毛骨悚然,覺得那是一種很淒厲的意境。但想想,便對他說,請你不要在大庭廣眾說這個話題,人家小兩口同床而眠,也許是造愛的聲音,怎麼會是什麼人怪叫聲呢?怪叫聲,無非是遇到了鬼或殺人時才會有的,造愛的叫聲則是陶醉的幸福的喊叫,這是有區別的,愛得要死要活,就是這個意思。
我聽見過女人的咳嗽聲,曾幾次掠醒過我。她咳嗽得有點驚天動地,從樓下傳來時似乎牆壁都在顫抖。你愈希望這是最後一聲咳嗽,她愈是讓你失望。你既同情又厭惡,不在意時卻嘎然而止。我看到了曼斯菲爾德說到的咳嗽,她與隔壁人同病相憐,互為誘發,咳嗽不止。她說得極妙:“我們倆人就象兩隻雄雞,在遙遠的農場上,在並非黎明時,以啼叫相互召喚”。
是苦中作樂,也是詩的發現。夜聲中,有多少比咳嗽更加容易產生詩的聯想的東西,隻要詩還亮著醒著。
反客為主的擺渡
回首上島的日子,不知不覺已經一年有餘了。頭幾個月,在島上漂泊不定,加上一種新鮮的衝動和精神處境的困惑,斷斷續續有了近百篇《客島劄記》,散見於報刊雜誌。這些劄記,曾慰藉過我不惑之年的靈魂,記敘了一個遠行人的獨語,也將是我頻頻複習的人生遊曆的重要作業。
在寫這些劄記的時候,重要的是新的生存狀態—廠的精神梳理,文章本身已變得很次要。是的,如果丟了維持起碼生存需要所有的官飯,而自謀生路去掙衣食住行的費用時,文章又能賣幾個錢?什麼樹開什麼花,什麼人寫什麼文章,飽漢不知餓漢饑,密糖沒有黃連苦。自然,再也寫不出身居古都的或優悠或樸厚的文字,散文觀已由崇尚散步說易為流浪說。怪不得積極樂觀的人說,和穀是去闖海又不是被流放,何必寫得那麼憂鬱呢?
多虧沒用原先的標題《斷腸人手記》。是朋友覺得“斷腸人在天涯”不太吉利,海南人又特別講究這些。要麼,不僅是憂鬱,簡直是悲淒之至了。其實也不盡如此,當物質與精神都相對安穩下來,由過客而成為主人,有一種“我們生活的海南島”的意識時,就有海風撲麵之快感。但眼下的文字,仍以《客島劄記》命名為好。此時的心境,還不到寫《居島劄記》的時候。我仍在擺渡。
鄉音如流沙
你聽得懂海南話不?我曾問來海南十年的鄉黨。回答說,不懂,我曾向不熟練普通話的海南老人問路,詞彙稍複雜一些,他就直搖頭:不懂,不懂。一位籍貫為文昌生於貴陽長於重慶的大姐,回歸故裏,也不懂鄉音。一位從小離家遠走東南亞的商人,卻沒有忘記最土的海南話。可見,生命之初的印象多麼固執。
何為鄉音,鄉關何處?對每個人來說,故鄉就是最初生養你的那一方水土,是那讓別人笑話的方言土語,是那食物的獨特滋味。普通話作為官話,在排解不同故鄉的差異。不同生養地的人聚集在此地,不同的語言成份就得歸順官話,才可能達到溝通交往。這種聚集可能是暫時的,也許在時間上擁有長度,但遠方的故鄉依然在那裏守望著你。
當你被海南話所包圍時,自己便被淹沒了,覺得比傻子還傻.成了喪失語言能力的白癡。我們同鄉黨在一起,也無須推敲普通話的標準發音,口舌回歸故鄉,我們便擁有一方故土。但在這裏,故土如流沙,隨時就有被大眾語言衝散的可能。為了生存的需要,多半是出於好奇,去學習海南話的一般單詞,象記英語單詞一樣死記硬背。